第2章
梁都,朔方城。
主殿內,數千大臣靜靜的立着,殿內鴉雀無聲,連根針落地都能聽的清清楚楚。坐在上位者是個面若冠玉的年輕人,少了幾分威嚴的氣度,多了幾分陰郁和懶散。
仿佛兩撥人對峙一般,不過一方人多勢衆,一方形單影只。
“現在,你們不說話了?”姬無庸輕輕笑了,嘴角勾起的角度十分惡劣:“各位何不歡欣鼓舞?她走了,你們都很開心的吧?”
他站起身拿起一旁還在滴着滾滾蠟油的燭臺,衆人都面不改色的跪下。他走到一名大夫的面前,強行掰開他的嘴,将整根燃着的蠟燭從前到後用力的塞進去。
那名大夫不停的抓撓着自己的喉嚨,用力的吞咽着,求生的欲望迫使他不得不伸手去推眼前暴虐的君主,但他的手還未觸碰到君主的衣角,他就覺得自己的喉嚨從中間劈開了一般,大量的血液湧出他的喉嚨,蠟燭的尾部連着一段尖尖的燭刺,就是這尖尖的幾寸,在一夕之間,要了他的命。
衆人望着慘死的李大夫冷汗直流。幾個大夫更是臉色慘白抖如篩糠。
“孤還以為,你們都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麽,”他面無表情的背對他們,緩步踱回他的寶座喃喃道:“才會想對一個身懷六甲的弱質女流下如此狠手。”
“沒事就散了吧。”他走到寶座前,突然覺得十分疲憊,他一直走在這些人的前面。但是正是因為他走在最前面,所以他的身邊,總是空無一人。
“今日怎麽不見贏将軍?”他見一衆大臣都紛紛告退,卻獨不見那個挺拔剛勁的背影不由疑惑道:“他人呢?”
一旁的內侍斟酌着言辭,小心道:“贏将軍…的夫人,今日産子…聽說,十分的兇險。”
“原來如此……”他輕輕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道:“孤聽聞,贏将軍與其夫人穆氏十分恩愛?”
小內侍見他顏色緩和了些,陪笑道:“坊間傳聞,贏将軍府中只此發妻一人,成親至今十載有餘未曾去過一次煙柳勾欄之地。”
“真叫人羨慕,”他這才正眼瞧了一下唯唯諾諾,說話卻并不含糊的小內侍:“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姓禾,他們都叫我小禾子。”小禾子笑着躬身。
“呃,那,小禾子你挑上些補氣補血的藥材給贏将軍送去,記着挑些好的。”他似是乏了,從從容容的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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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禾子領了命下去準備。
梁都,朔方,将軍府。
天空飄起了簌簌的落雪,不時便落了薄薄的一層蓋住了黑色的地面,風吹過竟覺得分外溫暖。贏千裏收了勢,将鋼刀斜插進泥土裏,又從一旁□□一把長劍,順着勁風飛雪刺上去,一時間衣角翻飛如水,他手握長劍,氣勢如虹,勾挑劃刺,勁力十足。
“爹爹……”一個穿着粉衣的小小少年立在遠處,眸中含淚。
“老爺,夫人血崩出了大紅,小少爺也……沒氣了。”一個小丫鬟遠遠對着贏千裏哭喊道。
贏千裏似是沒有聽到一般,手中劍勢未停,長劍卻脫手而去,深深釘在一棵細柳的主幹裏。
他似乎是微微愣了一會,然後大步向粉衣小少年走過去,一把将孩子抄起:“走,去見你娘。”
暗沉沉的屋子裏滿滿的血腥味,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靜靜的躺在紅絨被中,襯的她無比的純白柔軟,旁邊一個小小的嬰兒安靜的躺在小花被中,被母親緊緊的摟在一處。
這個纖細無比,卻又十分堅韌的女子就是他的夫人,将軍府的主母,柳櫻。
她沒有一句遺言,悄然的離世,但她似乎什麽都不必說了,她的行為已經說明了一切。
“安垣,”贏千裏輕輕将肩上的小小少年放下:“給你娘磕個頭。”
小少年忍着淚水,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給她磕了一個頭,哽咽道:“阿娘,走好。”
贏千裏靜靜的注視那膚色雪白的女子:“夫人……等為夫将這一切了結,就去陪你。”
“林管家,”贏千裏轉身出了房屋:“交給你了。”
一名而立之年的褐色綢衣男子點頭拭淚。
小小的粉衣少年只能站在遠處望着娘親柔美的臉漸漸被衆人遮擋住,漸漸模糊,漸漸變得遙遠。
遠方烏雲密布的天空雪片落的更急,層層疊疊的積在地上。
“出殡,起棺。”
一隊着素衣的人馬擡起烏木棺,迎着北風往山上走去,李富貴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懷裏抱着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嬰兒。
一旁的人看得唏噓不已。
“這老李家是造了什麽孽,這才生了孩子,就沒了媳婦。”
“就是委屈了孩子,這還這麽小,以後他爹若是不娶婆娘還好,這要是娶了旁的人,這麽小就。”
“唉……真是可憐。”
“老弟,就在這嗎?”前頭擡棺的漢子再三确認道。
“嗯,這就是我家族墓。”李富貴躬身輕聲道:“勞煩諸位大哥了。”
“下棺。”
填好了最後一塊青磚,贏千裏蹲下平視墓碑上的字,手輕輕拂過‘愛妻’二字。
“阿櫻,等我。”
烏沉沉的天空響起如同鼓響一般的雷聲,小安垣身着白色麻布衣,眼睜睜看着母親連同未出世便死去的弟弟一起被裝進棺木埋在冰冷潮濕的墓穴裏。
寒風漸起,風刮得他的臉生疼,他有點想哭,但是父親教導過他,能忍是為君子,你母親也一定不會想看到你哭的。
他忍了又忍,将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到他覺得臉上一暖。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着凍得通紅的小臉滾落下來,他終于彎腰蹲下來,将自己的臉埋到懷裏,大聲的哽咽起來。
十三年後,梁國與燕國交戰,梁國落敗。
“小将軍,快醒醒,前面出事了。”一位身着銅甲的小将小心翼翼的站在樹下想要叫醒躺在樹枝上睡着的銀甲少年。
銀甲少年迅速從樹上翻身跳下來,用手抹了一把臉,端的是一張意氣風發的少年面孔,卻生得十分漂亮,眉目精致,卻有種隐而不發的兇戾之威,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向後略略一掃,一雙薄唇不悅的抿起:“肇臨,怎麽回事?”
肇臨苦了臉,原本還算清秀皺成一團:“我們征兵到此,卻遇上一個模樣相當漂亮小少年,一張利嘴十分的厲害,堵的衆人啞口無言不說,還讓負責此事的宋大人十分的下不來臺。”
銀甲少年面無表情的嘆了一口氣,示意他前面帶路:“肇臨,多久沒見女人了?見個清秀點的小子也能起心思?這宋大人,是個言官吧?連個小童都難以說服,當真好本事。”
“肇臨可沒有起心思,“肇臨苦了一張臉,為難的問道:”小将軍,你真要親自去說……恕屬下直言,您若是也說不過他,那可……”如何是好?
銀甲少年唇角輕蔑的勾起:“肇臨,我們可是武官,要是說不過那就讓他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揍到他閉嘴就是。”
二人行至村口,就見一群圍在一旁,中間站着一位老妪和一位中年男子,一名少年站在他二人身前振振有詞的在說些什麽。而幾個當兵的看起來十分的不耐煩,伸手就要去拽那名中年男子。
“住手!”銀甲少年慢悠悠道。
那名少年回過頭看他,目光且清且冷。
銀甲少年不由就是一愣,這少年生得當真是……好看,肇臨竟半分沒有誇大其詞。
那少年微微一笑:“想必,您就是贏小将軍了。”
銀甲少年認真的看了他一會,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我原本是不知道的,”那少年遙遙一指還在東張西望的宋大人:“這位大人說的,如今領軍的乃是當朝贏千裏将軍的獨子贏安垣,贏凜小将軍。叫我識相的不要煽動這些平民對抗朝廷,還說,如果我繼續這樣下去,要把我賣到梁都去做小倌。”
贏凜咪了眼,笑容冰冷徹骨:“宋大人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征兵是他分內之事,如今我大梁戰敗,若是讓燕軍渡了淮水,本将敢保證,你這張漂亮的小臉将會在一天之內出現在燕國的妓館裏,到那時,不知你還能不能說出這樣輕浮可笑的話來。”
小小少年沉思了一會,擡頭看他道:“我家中尚有祖母,若是将我父親征兵,我和祖母二人恐怕都要餓死,還不若在妓館,能有一息尚存之機。”
中年男子面露不忍:“大人,這小小孩子并不知禮,大人将我帶走吧。李瑜,你讓開。”
一位老妪站在一旁哭天喊地:“求求各位官老爺不要帶走我的兒子和孫兒,嗚嗚嗚,老婆子我給你們磕頭了啊……求求你們。”
少年連忙跑過去扶起老妪:“祖母不要跪下,是孫兒不孝,祖母……”
贏凜見他面目純淨姣好,突然心頭如紮了一根細刺般疼痛,若是弟弟當初活下來,如今,也該有這麽大了。
“帶走。”贏凜不欲計較,微微擡手道。
“大人,”李瑜走到贏凜面前正色道:“由我替父出征,不知可否?”
“不行!”中年男子震怒至極,伸手将那少年扯到身前就是一巴掌:“你這個逆子!為父平時是如何教導你的,啊?”
“哈……”贏凜笑得有些殘忍:“你想替父出征?本将給你個機會。”從屬下手中接過一把長弓,搭箭對準那父子二人。
“大人這是何意?”李瑜見他不似作僞,強作鎮定道。
“你家祖孫三口,戲弄朝廷命官,阻礙征兵,耽擱軍情,此乃死罪,”贏凜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本将給你個機會,你躲得過本将的箭,就饒過你家三口,如何?”
李瑜笑了起來,竟幾絲甜意:“當真?”
“本将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贏凜見他笑得好看,心情也好了不少:“不過你要是躲不過,本将今天就讓你,命喪當場。”
“大人……”中年男子哭着跪在贏凜前方:“大人,讓我來,讓我來吧。”
一旁的老妪已經悄無聲息的暈了過去。
“父親,是孩兒不孝,”李瑜跪在中年男子前面,小手輕輕為他拭淚:“紅嬸子和祖母說的話,孩兒都聽見了。孩兒雖非父親親生,但卻是父親親養,祖母也一直待我如珠似寶,孩兒想回報父親一二,今次孩兒若是命喪當場,還請父親将我同母親葬在一處,我不知生身父親是誰,也未曾見過過世的母親,原本倍感遺憾,今次,孩兒已經想通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李富貴,他與李家婆婆将柏素秋的孩子撫養至今,竟一直未曾婚娶,待這孩子也是十分珍惜,不想今日遭此橫禍,只得絕望的抱了李家婆婆立在一旁,若是這孩子今日死在這裏,那他,只待李家婆婆壽終正寝,便自盡随她母子二人而去。
“将軍,請吧。”李瑜挺直脊梁,閉上了雙目。
“你确定,不要跑?”贏凜帶着笑意的聲音仿佛在耳邊萦繞一般。
李瑜閉目不肯理會他,只覺得每一刻都十分漫長,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耳邊仿佛嗡嗡作響。
終于忍不住睜開雙眼,只聽弓弦驟然張弛铮铮作響,一只箭矢驟然迎面飛來,險險擦過他的臉頰。
“本将改變主意了,”贏凜輕輕笑了:“帶這小子回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