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皇上,贏凜求見。”

“進來吧。”

贏凜随着內侍進了書房,并未擡頭,一撩衣擺,跪地叩頭道:“罪臣贏凜,叩見皇上。”

低頭批閱奏折的男人從案間擡起頭:“你們都下去吧,孤同安垣有要事要談。”

衆人躬身稱是緩緩退出殿外,一時之間,書房內靜的出奇。

梁王輕輕嘆了口氣,似是有些頭疼的按住花白的鬓角:“這根本不能怪你,安垣,決定是孤做的。”

贏凜的額頭緊緊貼着冰涼的地面,面上無悲無喜:“是臣的錯,是臣帶的兵,是臣中的伏,是臣沒能讓皇上改變決定。”

“你是在怪孤?”梁王垂眸望着他,将玉筆拍在案上:“贏凜!你好大的膽子!”

“臣不敢,”贏凜擡起身,側頭忘了一眼門外逃離的人影,微不可查的挑起嘴角。

“見到那孩子了?”梁王換了一副輕松的口吻,低聲道:“他可安好?”

“很像柏娘娘,”贏凜點頭道,末了,似是想起什麽:“蕭脈,她?”

梁王将斷成兩截的玉筆拿在手中把玩,笑意更深:“她可比她姑姑聰明多了,懂得不少道理,是個可用之人。”

“她拿的那枚玉牌也是皇上賜她的?”贏凜好奇問道。

“察言觀色要比實物來的踏實,”梁王望着他輕笑:“卿觀此女如何?”

“雖有可疑,但亦可用。”贏凜正色道:“那,三公子?”

“且讓他跟着你罷,”梁王不由斂了笑意,出神道:“孤的身邊,并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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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要告知他真相?”贏凜眉頭緊鎖。

“真相現在并不重要,”梁王将他叫至身側,遞給他一串紅盈盈的珊瑚珠鏈:“給他帶去,這幾日孤會給個機會,你二人便動身往即墨去吧,孤有一故友,名白石公,你與那孩子跟着他,一切見機行事,切不可莽撞。”

“三公子如今還沒有名諱,”贏凜為難道:“莫不成還叫殿下李瑜?”

“李瑜?”梁王笑道:“這名字也還算不錯,我同阿虞想了許久也不知叫什麽,這幾日翻閱古籍想起阿虞,倒尋到一個好字,也同音,山谷為峪。”

“峪……”贏凜輕聲念了念,笑道:“果然好字!”山谷為峪,不盈則不虧,又取虛懷若谷,海納百川。

從梁王處告退,贏凜出了梁宮,縱馬歸府。

馬蹄方停,剛剛邁入府門,一把鋼槊迎面飛來,贏凜猛地向後仰去,雙手撐地使了一招柳腰險險閃避得過。

“臭小子!還曉得回來!”贏千裏見一擊不中一聲怒吼,随手拎了一支銀槍再次射了過去。

贏凜避無可避,只得就地一滾,被長槍紮住衣角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靈機一動,立時高聲慘叫道:“啊!!!!”

贏千裏被他叫得一愣,以為當真紮中,忙趕上前來查看:“怎麽了?”

“爹!我在戰場上都受傷了,你還用銀槍丢我,”贏凜竟真的擠出幾點眼淚來,淚眼模糊道:“剛才打滾不小心抻到傷口了……”

“啊?”贏千裏吓得不輕:“快脫了衣服讓爹看看!”

贏凜連忙将長槍拔起退後幾步道,嘻皮笑臉道:“沒事,爹我逗你玩呢,你看,一點傷都沒有,好着呢。”

“小畜生!連你爹也敢糊弄!”贏千裏氣得臉色發青。

“爹,我送家裏那個小公子呢?”贏凜一遍左右躲避他爹的拳打腳踢一邊問道:“你可別給我弄死了啊,那可是你兒媳婦!”

李瑜實在忍無可忍,從正廳中快步踱了出來:“贏小将軍!胡言亂語也要适可而止!”

他一直在正廳等候贏凜回來,誰成想贏凜一回來就被贏将軍堵在門口暴打,他本來覺得這事如被贏凜知道他看到實在不好,便一邊躲在一旁偷看一邊暗自嘲笑。沒想到贏凜這厮委實皮厚,為了逼他出來,什麽羞于啓齒的話他都能光明正大且義正言辭的說出來。

“啊哈哈,原來你在這!”贏凜一個閃身躲到李瑜身後。

李瑜轉頭氣憤的看他,想再說他幾句,只覺得迎面勁風如刀,一柄泛着寒光的銀槍照着他的天靈蓋狠狠的劈将下來,他一時吓愣,手腳都僵硬起來,他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應當像贏凜剛才那樣閃身避過,然後讓他爹的這柄銀槍橫在他兒子的頭上。

可他完全動不了。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柄銀槍砸向自己。

贏凜見他連躲也不知道躲,一時怒其不争,腳下來得快,一個掃腿将人撂倒。

贏千裏的槍只堪堪停在李瑜方才站着的高度,随即挽了個花收在身側。

贏凜接住倒下來的李瑜,怒罵道:“看見槍劈下來,還傻愣愣的站着,等腦子開花嗎?”

“看你訓出來的兵!”贏千裏話裏帶了些譏諷的笑意:“果真能以一當百!”

贏凜捂臉道:“我當時是說給梁王聽的,爹你記得也忒清楚了……”

“有他這樣的一個兵,比敵方百個兵還厲害。”贏千裏笑罵:“就知道給你老子丢人!”

李瑜面上有些挂不住,慚愧的臉紅道:“失……失禮了。”

“你進來。”贏千裏盯着李瑜看了一會,冷着臉對贏凜道:“老子有話對你說。”

“李瑜,你去我房裏等我,”贏凜回過頭對立在一旁的中年男子道:“林管家,帶他過去。”

李瑜目送着那父子二人消失在回廊,微微對那名面容平靜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咱們走吧。”

林管家點頭稱是,帶着李瑜從側門離開。

“那個少年就是三公子?”贏千裏将銀槍交給一旁的家丁,回身坐下。

贏凜點點頭,跟着坐在下首,眸色深沉道:“過幾天兒子會帶他去姑潆,爹你今後要小心些,我走之後,朝中恐怕要生變……”

“臭小子,老子還不用你擔心。”贏千裏沉沉嘆了口氣:“蕭後的事,你盡力就可,這些事有爹罩着。你莫不是以為你爹老了,不中用了?”

“爹!你說的這是什麽話!”贏凜頗有些不快,悶聲道:“爹一個人将安垣拉扯大已十分不易了……”

“……你這臭小子,”贏千裏眼眶微紅:“爹永遠都是你的靠山!有事記得來找老子,知道嗎?”

“所以這次!”贏凜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哽咽道:“讓安垣來!好嗎?”

贏千裏望着面容還十分青澀的少年,身形已經十分挺拔,還不夠結實,卻已經想憑一己之力,為他的父親撐起整個将軍府。

贏凜自幼喪母,贏千裏望着少年肖似他母親的眉眼出神,那之後,原來已經過了十三年了。

穆櫻的面容他已經有些記不太清了,只有在偶爾看着她生前留下的畫像才能回想一二,如同初生旭日般耀目,卻不自知。她總是那樣,對所有人都投以她的豁達和寬和,毫不吝啬善意。

到如今,已經十三年了。

“好。”贏千裏淡淡笑了,那笑中的自滿不必言說。

贏凜又再三交代,惹得贏千裏一頓好罵,父子二人又相聊一會,贏凜方走出門。

林管家堪堪截住剛剛出門的贏凜:“少爺,再過一個時辰才吃晚飯,少爺不妨帶那位小公子四處走走。”

“林叔,怎麽說?”贏凜見他似有憂色,忍不住開口詢問道:“他可是怎麽了?”

“并無異常,”林管家和煦的笑笑:“我看他這孩子年歲不大,相貌氣度卻十分出衆從容,不過嘛……”

林管家話音一轉,伸手揉揉被風吹得眼淚肆意流淌的眼眶:“畢竟就是個小孩子,你也是……安垣,出去和一般公子玩鬧,別學老爺一般。”

贏凜心下了然,林管家是自他小時便在身旁伺候的,知他自幼喪母,許多事便待他同自家孩子一般無二,便想起來林管家有一女,奇道:“對了,怎麽不見妙妙?”

“她今天去寺裏上香,說要給你祈福……我也,唉。”林管家面有愁色:“她的這些心思,少爺你只當沒看見吧。”

“那我……帶着李瑜出去逛逛。”贏凜點頭應下笑道。

贏凜轉回自己屋內,就見李瑜對着一幅畫像出神。

畫上的女子一雙秋水剪瞳含情脈脈的看着來人,眉宇間一片清明祥和之态,嘴角輕輕抿着,神态端莊柔美。

“這是家母。”贏凜見他專注的看着畫像,忍不住輕輕出聲道。

“啊……屬下不知。”李瑜慌忙回身行禮。

“沒事,說起來……”贏凜認真的看着他道:“你來過梁都沒有?”

“屬下之前一直在盈泓村,”李瑜直起身回望他:“從未來過。”

“那正好,跟我出去轉轉,”贏凜越過他走到屋裏,開始翻箱倒櫃:“你換身衣服,我找找……”

“那如果屬下說,之前來過呢?”李瑜頗有些好奇道。

“那你就帶我去轉轉!”贏凜說完,起身将手中的白袍扔給他:“換這個,別總自稱屬下什麽的,聽着不別扭啊?小小年紀,如此迂腐!”最重要的是,梁王聽到該做何感想啊?

“那……我該如何稱呼呢?”李瑜疑惑道。

“就叫我,”贏凜托着下巴沉思,突然記起來林管家的女兒如何稱呼自己,忍不住笑道:“贏哥哥,嗯。”

“贏……”李瑜支吾了半天,只得硬着頭皮道:“大哥……”

贏凜看他實在臉紅的可愛,倒也不忍心再去逼他,只得指揮道:“行了,随你吧,把衣服換上,嗯?”

李瑜點頭,伸手就去解自己的衣袍,李瑜身上穿的是一件粗布青衣袍,這衣袍初看起來不甚起眼,細看就能看清衣角細細密密的針線,衣袍內嵌着一層柔軟非常的棉布裏子,貼身穿着保暖又吸汗。下面穿一件黑色的綢面寬腳褲,足上一雙千層底的麻布棉鞋。

贏凜想起臨走前李家婆婆淚眼婆娑的模樣,大概知道這些都是出自誰手了,李家原來應該是有些小錢的,至于為何如今落到這步田地,恐怕和兵亂離不開幹系。

李瑜只解了上衣,露出少年一把細細的肩膀,常年不曾勞作養在屋裏的細嫩皮肉白皙柔滑,胸前紅纓仿佛蓓蕾一般嬌嫩,看得贏凜心頭一緊。

李瑜剛将一雙細白手臂塞進衣袖就是一愣,這衣服似乎有人曾經穿過,帶些熏香的溫暖氣味,衣袖有些磨損的痕跡,用料卻十分紮實,布料随身服帖

“這衣服是我以前穿的,”贏凜上前幫他系衣帶,衣帶用的是銀竹紋軟綢,贏凜修長的手指擺弄着,能看見那抹銀色在他指尖穿梭。

李瑜一時愣住,也忘了阻止。

贏凜又替他理理前襟,将褶皺耐心的撫平,似乎有些高興的拍拍他的肩:“好了,走吧。”

梁國,朔方都城,崇陽殿內。

“此話當真?”蕭後倚在檀木椅中,美目流轉,添了幾分笑意道:“哼,這贏凜,比之贏千裏如何?”

來回話的內侍笑道:“就如今戰況看來,遜色不少,在梁王面前言辭也不曾顧忌,比起贏千裏似乎差得還遠。如今,更是惹惱了梁王,這幾日,驅逐的旨意怕是就要下來了。”

“不過是個只會耍槍弄棒的,”蕭後懶懶的窩在椅子中:“他帶回來那個少年,盤查過沒有,我聽聞,倒是有些不尋常啊。”

“屬下問過了,這少年這幾日都宿在将軍府,模樣很是漂亮,”小內侍話裏帶些暧昧的笑意:“聽回的人說,贏凜對那少年很是嬌慣。”

“贏千裏當真是看得開……”蕭後調笑幾句便讓來人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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