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此在贏府相安無事又過了一個月,這日午時,小內侍帶了梁王的旨意前來,贏千裏領着府內上上下下并贏凜子峪二人跪下領旨。

“領軍将士贏凜,目無尊上,在軍中橫行霸道肆意妄為,致淮水一戰損失慘重,今斥其出梁國境內,永不得返……念其父與梁國有功,不予追究,特賜鄉間宅田,不得入梁都一步……”

“罪臣領旨。”贏凜始終帶着些許淡淡的笑意,仿佛置身事外。

事畢,府中衆人各自領了銀子散去。宣旨的內侍不是別人正是小禾子,想當年正是他帶着厚禮前來看望将軍府當時的當家主母穆氏,後來穆氏産子身亡,他還着實唏噓了好一陣,這麽些年過去,曾經光鮮亮麗的将軍府如今也顯出垂垂老矣的衰敗姿态,當年尚且年幼埋頭哭泣的小小孩童如今再不能回到故土。

一群內侍回到馬車之上,一旁跟着的小內侍好奇的對身側的內侍道:“這将軍府果然氣派,怎地不見當家主母?”

他身側的內侍原是蕭後的親信,喚作陳六的,用眼角虛虛瞟了一眼禾總管,見他閉着雙目養神并不在意,這才小聲道:“原是有的,聽說并不是梁國人,産子沒挺過來,去了好些年了,半路亡妻原是要将屍身送回去的,竟找不見家裏的親戚,贏将軍硬不信邪将其葬在祖墓……你看,這不是就坑了兒子?風水運道這東西你若不信可是要出大事的……”

禾總管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的閉着眼,聽着下面這些小內侍叽叽喳喳的聊些雜話,那位穆夫人當真是個好心的人,只是可惜,去的這樣早。看不到兒子出頭之日了。

贏千裏從始至終都未看過這個兒子一眼,吩咐林管家整理了行囊,挾了家裏老小,乘車離去。

諾大的将軍府,不過瞬息之間,只剩下跪着的贏凜,和立在他身後的子峪。

“爹,娘,兒子此番遠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還……”贏凜對着正堂方向再次跪下,帶着些苦澀的笑意,緩聲道:“兒子不孝,娘還在世時就未能盡孝,如今卻被逐放,也不能在爹跟前孝敬了……兒子,就此拜別。”說罷,扣了三個響頭,起身時額頭有些許紅印。

“贏大哥,”子峪又穿回灰青色的衣衫,包袱裏只揣着些幹糧餅子,一件冬衣和贏凜穿過的白袍,一些散碎銀錢。他的行李本來就不多,如何收拾,也只是多了贏凜的白袍子,被他珍惜的用布巾裹好放在裏層。

“想不到,最後竟是你陪着我,”贏凜回房拿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笑得十分潇灑:“我原以為,畢竟我曾逼迫于你,你怕還是要恨我多一些。”

子峪搖搖頭,也笑道:“贏大哥這就是看輕子峪了。”

二人說說笑笑牽了馬匹就要随督辦的文官出城,方要上馬時,忽聞一女子在街邊含淚叫嚷。

“贏哥哥!妙妙也要跟着贏哥哥一起走。”

贏凜聞聲只覺額頭青筋直跳,回頭看時,果不其然,正是林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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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往時的端莊秀麗大相徑庭,只見她穿了一身道袍,長發高高盤起,正是個女冠扮相。

“妙妙?你這是?”贏凜看得一愣,只得同那文官溫言道:“不會耽擱,很快就好。”

那文官不耐的催促幾句便不再作聲。

“妙妙同父親言明了,定要追随贏哥哥同去,”林妙兒臉上淚痕未幹,我見猶憐,又拭淚道:“我如今離家,便是離了家族,只能在梁都郊外的荸荠庵裏央着真人讓我做個俗家弟子,才得自由行走。”

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林妙兒這般作為不能得到其中任何的庇護就不能自由行走,即便出走,到了另外的地界也不能入關,只有做個超脫俗世的真人才不受拘束追随贏凜離去。

“妙妙,我此去,不知何時還能回還,你這樣不清不白和我走了,再回來,你要如何自處啊?”贏凜面露不忍道:“你明明知道,我把你當作親妹子一般看待,你……”

“林姑娘,”子峪終于忍不住開口:“贏大哥對你并無情意你心裏一清二楚,如今你還做此糾纏,無非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憐惜你,可你付出這麽許多,只要在他身邊有個不清不楚的默許便心滿意足了嗎?”

街上此刻已經糾集了好些人,圍在一旁指指點點。

林妙兒見人越來越多,底氣也不足,一時臉上顏色好不精彩,勉強提氣道:“便是如此,妙妙心中也是快慰。”

子峪定睛看了她片刻,突然笑道:“林姑娘,林叔此刻還在尋你吧?”

贏凜也反映過來,頗有些生氣:“林妙兒!”

“贏哥哥……我,我也是沒有辦法了啊,”林妙兒崩潰的大聲哭訴:“父親将我關起來不讓我見你,我好不容易才扮做女冠跑了出來,你此一去,山高水長,你我二人此生……就再難相見了啊。”

“你去将軍府,找一位姓林叫林賓材的,告訴他林妙兒在東城門口。”贏凜再不肯聽,拉了一旁看戲的熟識夥計,将幾文銅板放到他手心囑咐道。

“贏……”林妙兒睜大了雙眼正要說什麽,贏凜面露不忍擡手劈暈了她交給城門口的守衛。

兩人重整行李,紛紛騎馬上路。

督辦的文官領他二人出了梁都行至郊外已經天黑,幾顆并不如何明亮的星子挂在黑如漆幕的夜空上也不顯眼,子峪一直覺得這位文官十分眼熟,這才想起原來帶他二人出梁都的文官不是別人,正是那日一同去征兵的宋大人。

這位宋大人并不是正經考上來的,而是家中有幾個小錢,捐了一個知縣來做,此人學識雖不足,做人卻慣會捧高踩低,也有那麽幾分運氣,竟也被從地方拔到梁都裏來做了個大夫。蕭後見此人左右逢源處事也有幾分道理就拉攏幾次,如此便在蕭後那處得了些許好處,官途更加平步青雲。

宋大夫平日裏也被文人多加敬重,那日贏凜的态度着實讓他難堪,他雖不是個小肚雞腸愛計較的,此刻是決計不會給他好臉色看的。他處事自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贏凜此人絕非池中之物,待他日若有翻身之時,此刻得罪了他就是個禍患。

蕭後雖然是棵可靠的大樹,但常言道,樹大招風。他平日裏行事也得給自己留個後路。

“宋大人?”子峪笑道:“這趟麻煩宋大人了,接着便是出姑潆西南的山林,便往齊國去了,宋大人也不必跟我二人走着一趟,到了姑潆自會有人來交接的。”

“小公子這說的哪裏話,本官辛苦是應該的。”宋大夫涼飕飕的哼道,手下卻遞了一包盤纏過去。

贏凜凝視了一會,笑道:“宋大人這是何意?”

“本官曉得贏将軍不在乎這幾個小錢,”宋大夫笑的頗有些意味深長,低聲道:“但這錢也不多,贏将軍遇到難處時總會用上的。本官就送到這了。二位好走。”

“多謝,宋大人慢走。”子峪雖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笑着道謝。

宋大夫這廂掉轉馬頭慢悠悠的逛進梁都城裏,贏凜和子峪沿着往姑潆方向去的山林前行。

這片林子生的都是有些年頭的梧桐林木,梧桐樹冠呈開散狀,林中月華被巨大的樹冠遮去一大半,撕扯留下的幾屢月光幽幽的鋪在林地之上,林中靜谧安寧,偶爾聞得幾聲鳥蟲啼鳴卻更顯幽靜。

兩人沿着林子走了一段也難以繼續行走。

贏凜見子峪昏昏沉沉的騎着馬勉強前進,當下勒住馬嚼子,道:“今日折騰已久了,找個背風處歇下吧。”

子峪本有些意志昏沉,聽他說完便憂心忡忡道:“明日傍晚時分一定要趕到姑潆,晚了怕是要罪加一等。”

“從這山林有條近路不必路過姑潆,只在姑潆西南城門點個卯就是了,近得很,如今天色昏暗,行山路怕是危險,今晚就找個地方歇下,不會耽擱路程。”贏凜下了馬堅持道。

子峪見他言辭堅決也不好違逆,只得依他所言,二人在山腳下尋了個背風處,清了雜草扔給馬匹,點了一小堆篝火,尋了些幹草熏幹鋪在地上。

“子峪,你額上怎地冒出這許多冷汗來?”贏凜見他額角濕透,臉色也白的吓人,擔憂不已:“可是哪裏不舒服?”

“無礙,可能是有些着了涼,歇一晚就會好的。”子峪神情恹恹的,勉強笑道。

贏凜取了水來與他喝了幾口,又讓他吃了些幹糧。

贏凜見他縮在篝火旁冷的牙齒打顫,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燒得滾燙。

“贏大哥……”子峪神智迷蒙,身上發了汗,看起來就跟水裏撈出來的人兒似的。

贏凜看不下去,将人摟到自己身前,從包袱裏摸出件棉披風裹住二人,子峪總算是不再發抖了。

懷中人額角的發被汗水打濕緊貼着白皙的皮肉,眼角微紅,臉上濕乎乎的,漂亮的眼睛輕輕的合着,十分惹人憐愛。

贏凜将他摟的更緊,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自己從軍多年,也是時候該想想,找個漂亮媳婦的事了。

免得看到個略清秀的小子都能有些想法了。

二人一夜無話各自睡去。

天蒙蒙亮時,篝火的薄煙散了一半,贏凜揉揉眉心,方想起身,就覺胸前的小東西将自己抱的緊緊的,其實子峪這把子力氣若是想要掙開十分容易,他看着這孩子靜靜沉睡的面容伸出去想要把他推開的手頓了頓,而後,将他抱得更緊了點。

子峪醒來時就見自己被贏凜緊緊的摟在懷中,自己的雙手還不清不楚的搭在贏凜的腰間,這個姿勢無論從什麽角度看都十分的暧昧。

“醒啦?”方才贏凜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卻硬生生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裏被懷中的小公子瞪醒了:“身上好些沒?”

“嗯,”子峪還帶些鼻音,迷迷糊糊推開他臉紅道:“已無大礙了。”

二人晨起喝些水,就着水吃些幹糧就上路了。

“沒想到這梧桐林天光大亮竟然是這樣的景象,”子峪望着被陽光籠罩的梧桐林不由感慨道:“難怪鳳凰非梧桐不栖。”

贏凜笑笑不語,領着子峪騎馬從另一條林間小路上山,二人一路行程并不慢,加之子峪生怕耽擱行程,并未休息,終于在日落前趕到了姑潆西南城門。

一小隊人馬身着铠甲,手持長劍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子峪見此光景心中疑窦叢生,按理來說,即是遣出梁都,應是文官來督查即可,怎地還派了一隊武官來?

“贏大哥,此等光景……?”子峪在林中停住,疑惑道。

“你且在此等着,我上前去問問。”贏凜意欲下馬上前。

“我奉勸你最好不要,”背後一個聲音突然涼涼道。

二人一同回頭,就見樹上蹲了個紅衣女子,正是蕭脈。

贏凜面無表情道:“我還以為你要再等個幾天才會現身。”

蕭脈見被發現也就從樹上下來,笑着上前道:“我是來給二位通風報信的。”

“蕭後的人?”贏凜略一思索就有了答案,笑的頗有幾分豁達:“來殺我?”

“不,”蕭脈指了指子峪,嫣然笑道:“來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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