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來殺我?”子峪睜大雙眼,不解道:“為何?”
“蕭後想殺誰還需要理由嗎?”贏凜不等蕭脈開口,搶過話來冷聲道:“即是如此,我二人不點這個卯就是了。”
蕭脈帶着些暧昧不清的笑意道:“如此,贏小将軍是真的不想再回到梁國了?”
不經過關卡離開梁國,那就不是被驅逐,是叛國。
“贏大哥,讓我……”子峪方要開口就被贏凜瞪了回去。
“欸……別這麽兇嘛,”蕭脈笑着打圓場道:“贏凜哥哥,你放心,斷不會讓你的小心肝兒去白白送死的。”
“說你的辦法。”贏凜完全不理會她的調侃,反倒是子峪耳根紅的厲害。
“宋大夫給的東西可以拿來試試,”蕭脈攤手道:“我也只知道這個。”
“這個宋大夫不是蕭後身邊的人嗎?”贏凜從包袱裏翻出那包盤纏,打開翻翻。
包內是雪花花的白銀總共五十兩,并一封手谕。
“這位宋大夫好大的手筆。”蕭脈眼疾手快将手谕抽出來,左看右看,道:“這件事,果然還得讓子峪去辦。”
“不行!當然是我去。”贏凜當即否決将信件奪過來,眉間盡是殺意:“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若是這東西不管用呢?你讓他去送死?”
子峪望着贏凜劍拔弩張的側面突然覺得有點想笑,這個人以自己的性命相搏的時候毫不手軟,生死尚且能一笑而過,怎麽到了別人這裏就謹慎獨裁的讓人覺得好笑呢……那麽好笑,又那麽心酸。
他應該是不明白的吧。
贏凜沒有經歷過那些,所以他不懂。
“那些人會不認得子峪的樣貌?你去拿着這個能出去,那還好說。若是這東西沒用說不定那群人還會把你也一并扣下,到時候你想救人都失了先機了,”蕭脈冷眼睨他,道:“我原以為你是個有頭腦的将領,果然是習武多年,腦袋也鏽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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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大哥,”子峪執拗的将信函從贏凜手中抽出來,從從容容笑道:“還是讓我來吧。”
贏凜轉過頭看着他,面無表情,身上冰冷的氣息似乎能将人凍住。
“贏凜,”蕭脈見他不為所動,不由涼涼地道:“還有半個時辰,出不了關,你這輩子,再也別想回梁國了,你知道的。叛國,是多大的罪。”
子峪望了他一眼,迅速轉身上馬。
那抹青灰色快速的移動,像是要撞進遠方的山巒之中,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那個少年,仿佛帶着如同烈火一般的勇氣,異常的決絕熱烈,在馬背上疾馳,贏凜迎着似血殘陽看着他總會有些錯覺,仿佛他的後背已經血肉模糊,下一刻,就會躺倒在馬蹄之下。
“我還以為,你會自己先去試試。”贏凜輕輕嗤聲,縱馬緩步跟在子峪後面。
“這怎麽能行,”蕭脈縱身躍上馬背,緊跟在他身後:“這萬一弄不好,可是喪命的事啊。”
“我以為,梁王會有辦法。”贏凜氣息不穩,一雙桃花眼被風吹得輕輕眯着:“那他這個兒子,是能用還是不能用?”
“我還真當你看上三公子了,原來是惦記這個?”蕭脈忍不住笑起來:“難怪姬子岫到如今還在跟我抱怨,那年他心情不好想走走,碰巧遇見你在園中狩獵,被你一箭釘在樹上,後來你送他回宮,好言相勸溫柔的不像話……可年關梁王宴請百官赴宴,再相見,你已然不認得他了,卻依舊溫和可親。”
“廢話少說,”贏凜目光冰冷勒住馬,望向被騎兵包圍的子峪:“若是棄子,沒有追随的價值。”
“梁王說,”蕭脈斂了笑意,聲音十分飄渺,道:“這把,看運氣。”
天已盡黃昏,夕陽在西方炙熱的燃燒變得火紅。遠處一片模糊而洶湧的紅宛如血海,紫金色的雲層翻湧流動,仿佛能聽到戰馬嘶鳴,刀槍相接。
子峪方走至近前就被那隊人馬喝住,團團包圍。
那狀似首領的武官道:“站住!何人出姑潆關?”
“小子名叫子峪,奉梁王之命協我家公子出關,不知大人有何見教?”子峪壓低了頭,輕聲笑道。
“你家公子,姓甚名誰啊?”那武官不依不饒道:“你走近些,讓我看看仔細。”
子峪雙手奉上手谕,額角冷汗直流,低頭道:“大人不妨先看看這手谕。”
那武官差人将手谕拿到近前,打開略掃了一眼,頓時愣住,直勾勾的盯着子峪道:“這手谕中所說,可是真的?”
“句句屬實,”子峪忙把頭低的更低,道:“還請大人放我家公子一條生路。”
“你家公子這罪,也是着實不小,”那武官雙目緊緊盯着他:“不過……本将有些好奇,你一個小小的書生,為何非要跟你家公子流亡在外呢?”
贏凜就在他身後不遠處,聽的一清二楚,卻一聲不吭。
“我家公子待我恩重如山,”子峪臉紅起來,低頭道:“我,我甘願追随。”
“行,走吧,”那武官望向他身後的贏凜,下巴一挑:“既然是宋大人的侄子,那就放行吧。”
“有勞大人。”贏凜略低了頭,輕笑。
贏凜從那隊軍官中間策馬信步穿過,突然眼前寒光一閃。
一把長劍橫在眼前,發出殷紅的光芒。
“對了,公子可認得贏凜這個人?”那武官将劍橫在贏凜頸子上,陰測測的笑道。
子峪回頭只能看見贏凜唇角還挂着笑,而那把劍已經嵌了一部分進到皮肉裏,微微動作就留下血來,頓時膽戰心驚,方要喊話,卻見贏凜極慢的對他眨了下眼。
“這個,”贏凜做出為難的樣子,皺眉笑道:“我實在不知啊,不若,你去問問宋舅舅?”
那武官冷冷哼了一聲,長劍入鞘,讓出了一條路。
一旁的騎兵望着二人揚長而去,不僅暗自咬牙道:“盧大人,就這麽讓他二人走了回去該如何跟蕭後交代啊?”
“那也是宋寅那老小子自己的事了。”盧姓武官冷冷哼了一聲,頗不滿道:“讓他們上邊的人鬥去,人家是有正經手谕出關的,宋大夫那侄子?此刻怕是早都身首異處了吧?想要腦袋的都管好自己的嘴。”
那騎兵聞言立時噤了聲,靜靜跟在盧姓武官身後。
蕭脈躲在一旁,遠遠望着他二人出關遠去,掉頭策馬奔向梁都。
殘陽的最後一抹光亮隐沒在遠處的青山之下,取而代之的月華傾瀉在荒野大地之上,兩人并肩騎在馬上,讓馬小步的行進,從未有過這般放松的時刻,此番既是出了梁國,性命已然無憂。
贏凜行了一會路,忍不住問道:“那宋大夫的侄子到底是犯了什麽罪啊?”
“淫人妻女……”子峪想了好一會,一本正經的答道。
贏凜一愣,終于罵開了:“真他娘的……老子一世英名!”
“贏大哥你說,宋大人他那侄子,如今……?”子峪憂心忡忡的問道。
“這個宋寅,下手真狠啊。”贏凜意味深長的笑笑:“他莫不是知道了些什麽吧。”
子峪懵懂的搖了搖頭,見天色漸晚,指着前方的酒家道:“贏大哥,前方投個店吧,”
贏凜借着月光細細打量馬背上的小孩,比初見之時更瘦了些,臉色看起來也不大好,憔悴的厲害,模樣卻依舊漂亮。
“好。”
梁都,崇陽殿。
“事情辦妥了?”蕭後微微抿了一口茶道。
宋寅面帶憂色,輕輕點了點頭:“人已經殺了,只是臣的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你辦事我最是放心的,”蕭後見他憂心忡忡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何事不安?”
“臣的侄子,之前犯了些小事,幸虧娘娘憐惜,賜其手谕免其死罪。今日也出了關,不知走到哪裏了……”宋寅跪地如實禀告。
“也今日出關?”蕭後端茶的手頓了頓,突然想到什麽:“屍體呢?”
“還在灰堆裏找呢!據臣的可靠消息,贏凜走時帶着他那姓李的小相好的去妓館風流,被原定親的姑娘正巧撞見,光天化日兩個男子當街摟摟抱抱只奔妓館去了,臣命人将那間廂房燒了個幹幹淨淨,只說走了水了,神不知鬼不覺,娘娘放心。”宋寅讨好的笑道,說的眉飛色舞。
“希望是本宮多心了。”蕭後微微松了口氣,笑道。
宋寅只是立在一旁淡淡笑着,不再說話。
贏凜此刻正在房中急得團團轉,本來終于出了關口,兩人該喝些小酒慶祝一番,誰成想剛到酒家投了宿,子峪就暈了過去。
此刻贏凜坐在他床頭等店家去請大夫,見他臉色蒼白發了好些汗,想是這幾日夜以繼日的趕路又風餐露宿擔驚受怕,神經稍稍松懈下來,身體就支撐不住了。
“贏大哥……”子峪漸漸睜開雙眼半清醒半糊塗笑道:“我帶你,回我家看看。”
贏凜見他醒來以為要說什麽,只見這小孩糊裏糊塗的說了這麽一句話,頓時哭笑不得,道:“怎麽,要把我帶回去給你爹爹相看相看?”
子峪認認真真的點頭,一雙漂亮的黑眼睛似乎蒙着水霧,情緒看不真切。
贏凜覺得有趣,逗他道:“那要是你爹相不中我可怎麽好?”
“那我就跪下來求他……”子峪自顧自的閉上眼睛,嘴角還挂着些滿足的笑意:“他若是還不同意……不會的,他會同意的。畢竟……你那麽好。”
他最後幾個字說的含含糊糊,贏凜并沒有聽真切。
只不過看着他心滿意足睡去的模樣怎麽也舍不得反駁他,同他相處的越久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他身上有種純淨的氣息,讓人很難想要去傷害他。
贏凜就更加難以對他玩些手段,因為,根本舍不得。
贏凜清醒過來時,就看見自己的手已經摸上人家的臉了,指尖滑滑嫩嫩的觸感仿佛會粘住手,小臉上帶着一層薄汗,越發顯得他剔透如玉惹人憐愛。
“當年的柏夫人……也是這樣貌美?”贏凜喃喃道,自是無人回答。
不一會,扣門聲輕輕響了幾下,門外小二小聲問道。“客官,大夫請來了,是否要現在坐診?”
贏凜将食指按在他脖子處,察覺他氣息體溫漸漸平穩,終于放下心來,對門外輕聲道:“給大夫開一間上房,明早再來疹過。”
“好嘞。”小二爽快的應下,下去安排客房了。
贏凜合衣躺在外側,接着幽暗的燈火細細的看了會身側之人,伸手,将人攔到懷中,合目睡去。
懷中的人,漸漸紅了耳朵。
兩人一夜安睡,自是無話。
第二天一早,贏凜早起在酒家後院耍劍,幾個起身的客人圍着他駐足觀看,一把長劍在他手中游走如風,發出烈烈聲響。
子峪推窗看時只見那人一雙劍眉輕輕蹙着,漂亮的桃花眼專注盯着劍尖,唇角微微勾起,長發高高用布帶束着,一身白袍身姿清越,長靴踏踏實實的踩着青石磚,起時似驚鴻,落式如青松。
贏凜收了勢,正巧看到那少年倚在床邊看他,眸中幾點笑意,青澀的面孔掩映在蒼翠的青蘿藤蔓間,如同隔霧看花。
“贏大哥好興致,”子峪出聲喊他,笑盈盈道:“我本想睡個回籠覺,卻聽到窗外有人叫好,推窗看時,竟是贏大哥在舞劍,忍不住看了一會,誰成想,移不開眼了,這上哪說理去?”
贏凜笑了笑,看他這樣子想必是将昨晚的荒唐話忘了個幹淨,這小孩面皮薄的很,再提起怕是要生氣,想了想還是作罷。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些失望。
贏凜叫他出來吃碗豆花,子峪抹了把臉,便出來同他坐在酒家在院落中支起的桌椅上,兩人一人一碗豆花吃得起勁兒。
子峪只嘗了一口就眉開眼笑道:“這豆花不錯,香甜軟滑,入口即化。”
贏凜點頭,把自己那碗盛出些來給他:“是不錯,我不愛吃甜的,給你吃。”
“我記得……這店家還賣馄饨,”子峪小心翼翼道:“再叫碗馄饨給你?”
“不必,我也不十分餓。”贏凜放下碗,忍不住摸摸他腦袋,笑道:“你想去哪裏,如今我算是孤家寡人一身輕,天涯海角也可陪你去了。”
“我并沒有別的地方想去……贏大哥做主就好。”子峪也将空碗放下,認認真真的道。
“你不是……”贏凜話到嘴邊才堪堪反應過來,連忙生硬的轉了個彎:“頭還暈吧?看你臉色不是很好,叫那大夫再來給你看看好了。”
子峪是想回家,可如今,哪裏還回得去?
“我,我已經好多了,”子峪不僅皺眉道:“不……不必看了。”
“總之,先回房收拾收拾,”贏凜見他緊緊皺着眉,眼神怯怯的,似是十分害怕的模樣不由心起捉弄之意,哄他道:“咱們總不好一直在這坐着,先回去。”
二人剛剛回到房間,贏凜就将那位花甲年歲的老醫者請了過來,看着子峪的狠狠瞪他的小眼神心情似乎愉悅不少。
老大夫捋了捋一把花白的胡子皺眉道:“小公子莫不是幼時中過什麽烈性的毒?”
贏凜臉色大變,追問道:“怎麽了?”
“額……”老大夫見贏凜戾氣極盛,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戰戰兢兢道:“老朽,老朽許是老眼昏花。”看來還是這位的問題更大些,火氣這樣的盛,該好好醫治,該好好醫治啊。
“老人家,你莫怕,有事但說無妨,贏……我哥哥他就是這樣的,”子峪見他二人大眼瞪小眼不僅笑道:“我小時候是落了些毛病,家母當時中了些不明來歷的毒,産下我就去了,有些毒素并未除淨,我未及足月而出,身體一向如此的。”
老大夫擦擦汗道:“這個……小公子脈象虛弱,體內毒素經年累積十分頑固,這病,老朽不能治。”
贏凜将那老大夫直接從座位上拎了起來,冷冷道:“不治,他會如何?”
“這位公子……你且待靜下。這,老朽年老體衰,恕老朽,額,老朽不懂醫治,還請你另請高明吧啊。”老大夫抖如風中殘燭,磕磕巴巴道。
“本公子花了重金請你。我問你答便是,”贏凜俯視,目光像是要殺人一般兇狠,語氣冰冷道:“說!”
“哥哥……還是莫要為難這位老人家了,子峪……”子峪忍不住出聲阻止,見他這般疾言厲色,心中不禁酸楚。
“毒素長年累月存于人體之中,會敗壞髒腑元氣,導致體內血氣不合,四肢不靈便,輕則頭暈目眩,重則……致壽數不足。”老醫者狠了狠心,咬牙道:“不瞞二位,老朽的夫人便是因此早逝了的。”
子峪慢慢把頭沉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大夫,我兄弟二人自小無父無母,相依為命至今,他連妻子都不曾娶過,若這樣就去了,我……”贏凜松手苦笑道:“可如何向黃泉之下的雙親交代啊?”
老人家心腸到底軟,見不得死別生離,老大夫面露不忍道:“說起來,老朽曾聽聞過一位齊國神醫,或許,或許能夠……”
贏凜聽到齊國就是一愣:“那位高人姓甚名誰?”
“姓甚名誰老朽并不知曉,”老大夫皺着眉搖搖頭:“只知那位大夫能醫氣斷五刻之人,能解世間絕命奇毒。聲稱師承白石老人。我聽聞他的事跡還是三十多年之前,甚至帶着發妻去齊國尋過他,也未能如願。如今兵荒馬亂也不知那人是否在世,更遑論還想尋他……簡直難上加難……”
“白石……”贏凜略思索了一番,笑了:“巧了,白石老人卻是個舊相識,想來我知道該去何處尋他了,只是……家弟這樣奔波下去,怕是不大好,還得煩請老先生給個能緩解的法子。”
“這個好說,”老醫者眉目舒展開來,卻仍帶些遺憾:“老朽也為發妻醫治過許久,雖不可解但也可抑,你随我出來開個方子吧。”
子峪歪倚着枕頭望着他二人緩步離去,房門輕輕阖上發出‘咔嗒’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