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贏凜随那老醫者開了方子回來,見子峪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案旁,言笑晏晏的盯着他看。

“你笑些什麽?”贏凜将藥方揣進懷中,見他笑嘻嘻的不由疑惑道:“何事這樣高興?”

子峪指尖挑着一條殷紅似血的珊瑚珠串,笑中帶着幾分狹促:“方才哥哥送他出去,卻從內襟掉出這個,貼身收着,可見珍惜非常。不知是要送給哪位佳人的啊?”

贏凜忽然憶起這是姬無庸讓他給子峪帶去的那條,這些時日無心顧暇,竟給忘了個幹淨。

見他眉目靈動,此時多了些捉弄的意味,倒像個得了好處的貓兒,頗有些機靈古怪的自得。

“這個啊…”贏凜搖頭笑道:“我買了有些日子了,這珊瑚不是什麽稀奇物件兒,但卻難得顆顆飽滿,色澤殷紅光亮,就想買來送你。這些日子事多被你先發現了,唉,臊的我真是。”

“可……這樣式卻像是女子戴的,”子峪面露尴尬,試探的問:“你莫不是被我發現了,才想……”

“這是什麽話!”贏凜義正言辭道:“我一介武人,哪裏分的清這些,我不過想送你些東西,你卻來疑我。”心下卻打鼓,莫不是柏夫人的舊物?

“好了好了,”子峪勉強笑道:“我帶着就是。”說着,将珠串撸到左手腕子上,晶瑩玉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似血一般的珠串,像是顆顆紅潤的山中野果,景色極佳。

贏凜看着看着就開始發呆,子峪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輕輕的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

贏凜回過神,笑笑,轉身去整理行李,看着子峪白淨的小臉似乎是有些病态,心疼道:“那位白石老人,和我師父有些淵源,你若還難受,就休息一日,不急。”

子峪一愣,随即驚道:“你莫不是真的要去尋他罷?”

贏凜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答道:“當然要去找他,不過主要還是找他那個徒弟。”

子峪覺得自己要被他這副德行氣笑了,認認真真的分析利弊道:“此去山高水長,況且白石老人現在身在何處尚且不知,更遑論他那位高徒,那位大夫找了那麽許久尚且一無所獲,就憑你我二人?更何況……這等傳聞!”

贏凜忍不住伸手将他那張白淨動人的小臉上挂着的汗珠擦幹淨,笑了起來:“子峪……你聽我說,我原本就是要去找他的。”

子峪見他神情不似作僞,便不再辯駁聽他細說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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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師父講遺願托付給我的時候,我那是剛剛任了朝中的職,不得肆意走動,不能周游列國。”贏凜坐到他身側,從包袱內抽出一封書信:“如今我無官一身輕,孤家寡人一個,也可将他的心願達成了。”

子峪将書信拿過來細瞧,書信保存完好尚未啓封,但信封已經有些泛黃,顯然已經過了許久。信封上一字不留,封內也似乎只有薄薄的一頁紙。

子峪愈感好奇,不由問道:“不知贏大哥的師承是?”

“齊國,秦寡之。”贏凜說完便停下瞧瞧小孩的臉色,果然。

子峪瞪大了雙眼似是不可置信,又跟着重複一遍道:“秦寡之?是齊國的……那個秦寡之?”

贏凜被他這副傻樣逗笑,略點了點頭,笑過後神色有些黯然:“子峪,我不管你聽過傳聞中傷了他什麽……但對我來說,師父他,是一個好人。”

子峪定定的看了他一會,搖頭道:“我相信你說的。”

秦寡之,兵藝大師,十八樣兵器都制的獨一無二,別具一格。十八樣兵器都使得行雲流水,有模有樣。旁人千裏來尋他是尋不見的,鄉野村夫卻能找到他催他還酒錢。他生活十分窘迫困苦,但有人千金求劍他絕對不賣,卻肯低價為屠戶打菜刀。

他最出名的不是因為這個,而是他一夜屠盡滿村的人,被齊國國君當場絞死。屍體挂在菜市三年,蛆蟲爬的到處都是,屍臭彌漫整個鬧市長達一年之久,而後屍骨不知所蹤,齊君也再未追究過此人。

旁人說他是惡鬼轉世者有,說他喪盡天良者有,說他喪心病狂、心智全無者有。天下之內,無一人為他叫冤。

子峪還記得當年李富貴抱着他坐在條凳上講到此處時如何憤慨。秦寡之,空有才技,卻無德行。比之市井流氓更甚,罪行昭昭,天理難容。

贏凜輕輕摩挲着手中的杯盞,将最後一口清茶喝完,将杯子倒扣在桌面上,眼中情緒難以分辨:“于我而言,他是我的恩師。父母予我身體發膚,給我身命。他授我兵藝為人之道,予我慧命。形同父母般有再造之恩。我如何都不能相信如他一般灑脫自如的人會造下殺戮慘案……我的師父,根本連只雞都不敢殺,如何,竟能殺人了?”

子峪坐在一旁聽他說起初見他師父的情景,他師父得了一個徒弟,十分高興,就去集市上買了一只肥肥的蘆花雞,想宰了給他徒弟炖湯喝。結果買回來又不敢殺,只能養着。養着養着,秦寡之又覺得它一只雞在院子裏形單影只十分可憐,便又買回來一只給它做伴。就這樣,一只蘆花雞養成兩只蘆花雞,兩只蘆花雞一群蘆花雞。秦寡之一天吃三頓都沒找沒落的,這下好了,還得打菜刀養雞……

子峪聽的有滋有味,忍不住笑了起來。原本肆意灑脫的白衣俠客被一群雞絆住了手腳,撸袖子打菜刀,旁邊的一個生着桃花眼的漂亮少年黑着臉對着雞群揚谷粒。這情景實在是好笑。

贏凜見他笑了起來,似乎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嫩生生的臉頰:“你感覺如何?若還難受我們便歇一日再走,左右不急。”

“我很好,我們即刻動身就可。”子峪抓他的手貼在額頭上,笑眯眯道:“諾,不燙吧?”

“我……我找了一輛馬車。”贏凜只覺得手心貼着冰涼的額頭別有一份暖意流淌在其中,故而愣了愣。

“這樣就好了。”子峪笑盈盈的,眉目俊秀愈顯清貴。

二人結了帳出了酒家,從紅漆木門下繞過去,才看的見欄外停着的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灰突突的略顯破舊。子峪掀起車簾才發現內藏乾坤。

馬車底下鋪了厚厚的雙層簇新的棉布毯子,車內顯然有所改動,內壁嵌了厚實的銅板,車中并無座位,只有一個紅木小桌牢牢的釘在車廂一側,桌上鑲了一塊磁石茶盤,茶盤上一套嶄新的磁石茶具,桌邊放着兩柄琉璃燈具并一小瓶燈油。桌下摞着幾本游記雜談。車廂角落裏擺着一個紅泥小爐子,一個白陶水壺,兩只白瓷碗,兩雙銀筷,幾副練好的藥丸嚴嚴實實的封在油紙包中。

東西不少,卻并不如何精細,但這份心意卻十分難得。

正如子峪一直以來對贏凜的印象,贏凜他就是一個糙人,卻在某些小地方心思細膩的很。他也沒做什麽,就是上街上随便采辦點東西。子峪身子骨沒那麽結實,冬日裏邊十分怕凍,他給他帶了一只紅泥小爐子放在車裏,燒好的灰捂在裏頭,熱氣能熏上大半天。子峪平日裏愛聽那些野史雜記,贏凜閑來無事也愛給他說上幾段,時間一久了,贏凜知道的都快說完了,路過書攤挑幾本好的,給他捎上,留着路上打發時間。

贏凜總是這樣,在這些小的,細枝末節的地方。仔仔細細的為他打算着。

子峪看着這一車大大小小的東西。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贏凜将行李扔到車廂裏,看着小孩站在那不言不語的,調笑道:“小公子怎麽不說話?莫不是不滿意?”

子峪垂了頭,小聲嗫嚅道:“謝謝。”

贏凜這一路對他照顧頗多,多到他都有點懷疑這人究竟是不是別有用心。但他就算信不過誰也沒辦法懷疑贏凜,子峪始終覺得贏凜不會害他。但也知道贏凜對他這份好,別有深意。

子峪知道自己生得是秀氣了些,他花鳥畫的不賴,李富貴從前一點一點教過他,在盈泓村的時候有不少小姑娘求他給描個繡花圖樣什麽的。什麽鴛鴦戲水,并蒂蓮花,比翼雙飛鳥,連理共葉枝。來求他畫花樣也給他端些雞蛋、鴨蛋、芋頭、菜團子什麽的,花樣畫完了人卻不走,就在一旁看他落筆畫畫,看得他臉紅不已。李家婆婆還覺得十分長臉,頗有些高興的,那些小蹄子就是看我寶貝孫兒生得俊。甚至還有不少有些小錢的農戶,七尺多高的漢子也來湊這個熱鬧,讓他不時的給畫個扇面,寫幾副對子什麽的,大都被李富貴趕了出去。

子峪想的有些簡單了,他猜想,贏凜莫不是也看上了他這副皮囊?可就算不說贏凜的家世,現在是被驅逐出了梁國,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千釘。贏凜手裏攥着絕不僅僅是眼前的這些東西,他想要什麽樣的人沒有?

子峪東想西想,想的頭昏腦脹,上了車就迷迷糊糊的趴在一邊睡着了。

贏凜見他睡的香,從包袱裏扯出個毯子給他蓋上,提筆寫了幾個字塞到竹筒裏,坐到車廂外一聲長哨,一只白鴿悠悠然落在他的腿上。他将信件綁好,一擡手,将鴿子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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