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梁都,崇德殿。
蕭後正倚在軟榻上小憩,雙眼輕輕的合着,睫毛下有細碎的皺紋,連同陰影一片,仿佛在注視着地面。
畫盈輕手輕腳的從門口進來,走至梳妝臺前,擰開銅獸的腦袋,捏起小金勺添了半勺香料,銅獸不時便吐出袅袅的青煙。
蕭後醒了,卻仍閉着眼,微微皺眉道:“何事?”
畫盈轉身笑道:“娘娘快莫睡了,皇上一會兒就要到啦。”
蕭後猛地睜開雙眼,從榻上慌慌張張的坐起,顫聲問道:“你說誰?”
畫盈見她這般不由一愣,轉而笑着去扶她,頗感無奈道:“皇上呀,他來看您了。”
蕭後嘴角不由上揚,反而像是有些羞澀,自言自語道:“他終于來看我了……”
畫盈捂着嘴輕笑:“娘娘這樣子倒是初嫁的新婦等着見郎君呢。”
“你這小蹄子!”蕭後又喜又惱,伸手去拍她的腦袋:“還不快下去準備準備……”
“都吩咐好啦,娘娘。”畫盈也不躲,笑着給蕭後披上外衣:“娘娘,快起身吧,奴婢為您梳妝。”
自從柏素秋離宮之後,皇上就很少來看她了。每年能見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數,她唯一的兒子姬子岫如今也遠在封地。她每天守在皇後的位子上,看着他穿梭在各宮嫔妃之間,對她視若無睹。
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沒辦法對他起嗔恨之心。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卻始終對她心存恨意,不肯對她原諒一二。
柏素秋死的真是妙,姬無庸始終都會記得那個絕色女子溫柔又明媚的笑臉。而她蕭淑儀将會在這密不透風的深宮裏和其他不幸存活的女子鬥到老死。
不過也沒關系,蕭後帶着得體的笑意擺弄着首飾,她是不會和一個死人計較的。
她慢慢從衆多珠釵中抽出一枚鑲着紅珠的銀釵,那紅珊瑚色澤已經有些暗淡,釵身也有些舊了,制造也并不精細,在衆多光彩奪目的首飾中看起來十分的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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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後的神情變得十分柔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這支珠釵,還是我當年同他成婚時,他親手所制。他當時地位也十分尊崇,哪裏會做這些,看這花紋工藝,實在粗糙的很……如今已經三十年了……”
說到這,她突然愣住了,看着手中暗淡無光的銀制珠釵。
畫盈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從從容容的自身後遞過一支色澤鮮麗的金釵。笑道:“娘娘怕是忘了,那支珠釵還是打王府帶出來的。依照如今的位制戴,早就不适宜了。”
蕭後讷讷的接過金釵,別在發髻上,神色有些恍惚。
“奴婢去看看,他們準備的怎麽樣了。”畫盈微微欠身,就要轉身出門。
“畫盈。”蕭後突然開口叫住了她。
畫盈有些詫異,試探着回道:“娘娘?”
“不用如何準備了,”蕭後疲憊的笑了笑,擡手道:“把本宮前年的舊襖拿出來吧。”
“是。”畫盈愣了一愣,回身出去了。
贏凜帶着子峪走走停停沿着大路一道往齊國去了。
如今已是冬日,贏凜穿着棉衣坐在車廂外趕車,車內燃着小火爐不能放下車簾,子峪烤着火,靠在車廂一側津津有味的看雜記,偶爾讀到有趣的內容也會細細說與贏凜聽。
贏凜年少時就征戰在外,因此對在野外狩獵,夜宿山林十分得心應手。多荒涼的丘陵他都找得到避風之所,多貧瘠的土地,他都找得到不錯的獵物。
二人沿途并不如何焦急,就如游玩山水一般,十分惬意。
這日正午時分,二人行至即齊國即墨城外的一條河旁。
正午的陽光将已經凍上的冰河劃出了一條大口子,河水凍了一半,化了一半,仍嘩嘩的響。不時有魚游到河面,河水清澈見底。
子峪穿着厚襖帶着獸皮小帽子坐在趕着車同樣打扮的贏凜旁邊,正講到一處怪志。
“聽聞當年齊魏兩國交惡,交戰多年。齊國國君聽信妖道讒言,将一千多名處女投入界河,河中女屍浸泡多時,腐爛成山,惡臭濃烈,為河中魚蟲啄食。故魚身肥壯,久之,能作女子晏笑之聲。”
贏凜方停了車,欲下河捉幾條魚上來。聽到此處,不得嘴角微微抽搐。
子峪見他動作頓住,更是覺得有趣,大概平時捉弄贏凜的機會也不多。
子峪輕輕咬了咬嘴唇,繼續含笑念道:“魏人争食之,後形容癡傻,不辨人言,形同魔怔。”
“如此野史,定是玩笑之談。”贏凜眸中一片不敢茍同之色,笑的帶着幾分揶揄:“先秦失治,分而為三。如今只存齊、梁、燕三國并立,何來魏國?”
末了,又忍不住敲了敲子峪額頭:“你倒是長了本事,拿這事來惡心我。”
子峪啊喲的叫痛,一雙漂亮的黑眸中滿是狡黠,指着紙上所載辨別道:“哪裏是野史,其上有确切所指。那河喚名汝溢河,乃兩國相交之所。”
贏凜從車上取了銀柄長】槍,跳下車,狀似無意的耍了幾個招式。那身姿清越的青年面上帶些戾氣,桃花眼中卻仿若浸了蜜酒一般,手下槍身在他身側靈活的游走,在灼灼烈日下看起來仿佛銀花開放。
子峪看得有些着迷,贏凜那柄槍子峪也拎過幾次,比尋常鐵槍要重個十倍,子峪拎着十分吃力。
那麽重的東西在贏凜手中卻仿佛一個活物,手勁大的人使起兵器來分外的好看。子峪不懂習武,卻也能看個大概,贏凜這把子力氣當真可畏。
那麽好看,又那麽危險。
贏凜輕飄飄的将槍頭指地,突然停住了。
子峪還未看夠,忽聽他說。
“子峪,可聽見有女子哭聲?”
子峪被他的吓了一跳,跟着他跳下來。只聽得馬兒喘了幾聲粗氣,周圍只有水聲嘩嘩作響,寒風蕭蕭。
搖搖頭答道:“并無。”
贏凜又向前走了幾步,長】槍一挑,一名蓬頭垢面的女子哭着跌倒在地。
“何人?”贏凜的長】槍已經橫上那女子的脖子。
那女子戰戰兢兢的擡頭,抽泣道:“不……不要殺我,奴家是妓館歌姬,被即墨城主贖去做妾,誰成想,那城主,在我入門當晚就死了。我怕的要死,這才趁亂跑出來……”
子峪見是名女子,不由吃了一驚,聽她說辭更是可疑,不由問道:“若你沒做虧心事,為何要跑出來?”
贏凜将長】槍又向前遞了幾分。
那女子向後仰頭,驚恐萬分道:“那城主家中還有一名悍婦,一貫看我不順眼的。我恐怕那悍婦冤枉我殺人,故而跑到此地,聽得兩位大人說話,覺得鄉音熟悉,這才忍不住落淚。”
贏凜冷聲道:“可我二人如何能相信于你?”
子峪略略思索,捏了捏贏凜持槍的胳膊。贏凜頓時會意,将槍收回橫在身側。
子峪帶着幾分笑意道:“姑娘先起身,我有兩點不解,想問問你。”
那女子勉強站起身,手中還拎着一個十分單薄的包袱。
二人這才看清她的穿着,一身乞丐打扮,頭發用麻布包着,臉上泥污好不精彩。
仔細看來确是一張靈秀的臉,一雙丹鳳吊梢眼十分靈活,端的像個小狐貍。鼻梁靠右眼側一顆痣,眉峰微揚,唇瓣淡紅若迎春花。身量偏小,十五六歲左右,是個美人。
子峪看清她面容忍不住愣了一下,才笑道:“姐姐生得果然貌美。”
那女子抿了抿嘴,勉強笑了笑:“哪裏。小公子生得才是俊。”
贏凜嘴角抽了抽,面色略帶了些不耐煩:“欸,說正事呢。”
那女子被他一唬,又吓得噤了聲。
子峪無奈的搖了搖頭,這才笑道:“姐姐方才說鄉音熟悉,那我便問問姐姐,你即是梁國人,為何跑到齊國做歌女?”
那女子啞了聲,張嘴欲說些什麽又似乎難以啓齒。
贏凜仔細的盯了那女子一會,突然開口問道:“你叫什麽?”
那女子貝齒輕咬下唇,眉頭擰出深深的溝壑,似是豁出去了一般,低聲道:“小女子……名喚蘇钰。”
“你父親叫什麽?母親是哪位?”贏凜似是想起了什麽,眯着眼繼續問道。
“家父梁國上大夫,蘇靖。”蘇钰低了頭,聲音略有些顫抖:“家母是……靈文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