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石回到房中将木窗一推,冷冽而清透的空氣一下子灌進這間死氣沉沉的屋子裏,他望着那黑黢黢的天空沉默不語,嘴角的苦意更深。
贏凜那小子還能是在幹嘛?
無非就是遷怒于人罷了,為自己的無能,為自己軟弱,毫無意義的将怒氣發到別人身上,憎恨別人。
“可這有什麽用啊……”白石喃喃自語,眼中不起一絲波瀾,麻木而冷漠。
贏凜小心翼翼的将懷裏的人放在床上。
那個漂亮而幹淨的少年靜靜的沉睡着,額上濕乎乎的,小巧挺秀的鼻尖上也凝了不少汗珠,眉目看着十分溫和淡然,卻這樣的堅韌而強大。贏凜深深的感到自愧不如。
子峪微微皺了眉,嘴裏還含着幾縷無意義的低吟呓語。臉色卻着實好了些,常年不見血色的小臉上也帶了些紅暈,看起來竟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在一片黑暗中,只能聽見子峪低緩清澈的嗓音時不時的響起,贏凜默默的坐在床頭,看着他。心裏無端的有些焦躁起來,他剛才心中無法宣洩的憤怒此刻還在胸中翻騰,在他的人生中,這樣無能為力的時刻并不多。但次次誅心。
八歲那年,穆夫人一屍兩命。他沒了溫柔慈祥的母親,也沒了活潑可愛的弟弟,明明知道母親死的不明不白,但他無能為力。
十四歲那年,唯一的師父秦寡之被當街絞死,在灼灼烈火燒成灰燼。明明知道那個傻師父是被冤枉的,但他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今年他過了年二十三歲整……一切似乎并沒有什麽改觀。他已經動用所有的一切來保護自己保護身邊的人,但總是徒勞無功。
他還是要接受自己是一個什麽都做不到的廢物…………是嗎?
子峪仍在無意識的昏昏沉睡,他的聲音聽着雖然悅耳,但贏凜卻知道他并非一向如此,這樣的嗓音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而是硬生生喝藥喝壞了嗓子。少年變聲子峪從來都沒有過,他的嗓子已經壞了,起不了別的變化了,一輩子都是這樣低緩的聲音。再也變不了了。
子峪不想再拖累別人,他能明白。
這個小孩最害怕喝藥,但每次喝藥都特別痛快。他就是這樣的,生怕給別人添一絲一毫的麻煩。
贏凜合衣緩緩躺倒在他的身側,将頭深深埋進他的肩胛,雙手緊緊将他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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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國,淮靈關。
贏千裏從夢中驚醒,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抹了一把被白霜打濕的臉,緩緩從地面上站了起來。
身側的士卒還皺着眉做着好夢。
天空還霧蒙蒙的沒有大亮,幾個哨兵輪流在城牆邊走來走去。
肇臨見他醒了連忙将水袋遞了上來:“主帥!您再多睡會吧,我盯着呢,沒問題的。”
贏千裏接過水袋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并不答話,順勢看了看城下的黑壓壓的圍兵。
寒風過境,黑雲翻騰。血紅色的旌旗被風撕扯着發出聲聲悲鳴。
肇臨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仰面看了看昏昏沉沉的天空,突然臉上一涼。天空飄起灰蒙蒙的大雪來,簌簌的落,下的極兇,極快。如刀的寒風也給這悲壯的灰雪讓道,這雪筆直的,安靜的從天空往下落着,仿佛無可阻擋。
贏千裏輕輕拍了拍肇臨的肩膀:“且下去歇歇吧,你也站了一天一夜了。”
肇臨堅定而緩慢的搖了搖頭:“小将軍走時交代過,我要跟着主帥。”
贏千裏見他這樣認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那混小子跟你說了些什麽,你且說來老子聽聽。”
“凜哥說了,”肇臨一板一眼的學着贏凜那不可一世的氣勢,道:“我爹脾氣臭,肇臨你多擔待着,他這個人不會好好照顧自己,你多照應着些。讓我爹好好等本将回去,我們爺倆的帳且有的算!”說完,肇臨臊的不行,臉紅的緊,還在硬撐。
贏千裏哈哈大笑,這樣的話肇臨是說不出來,恐怕只有他那個死鬼兒子說的沒跑了。
“這仗老子一定扛住了,”贏千裏長眉一挑,笑得又有些落寞,道:“也不知道等這仗打完,贏凜那個臭小子能不能回來……唉,我當年帶兵出征一走就是四五年……那時候贏凜他母親剛剛故去,我把他一個人扔在齊國他師父那,一扔就是好多年。現在我們爺倆總算是反過來了。”
當年穆櫻故去,諾大的将軍府仿佛一下子成了一個空殼。贏千裏不願回去,似乎只要他在外面打仗,就總覺得家裏面還有一個人在等一樣。他就可以騙自己那個人還在等他……
卻忘了贏凜那麽小,對這一切又是怎麽默默接受的。
肇臨撓撓頭聽了幾回贏凜小時候的蠢事,不由也咧嘴笑得歡。
“贏凜小時候不好好上學堂,他母親又慣着他,夏天入伏熱了就不肯讓他去,好容易等到秋天沒上了幾天學又冷了,又不讓去……贏凜都到了五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我一狠心,将他扔到夫子家裏去教養不讓他回家,他倒好,鑽到夫子家裏的狗窩躲了起來。夫子找不見他吓得幾乎心疾發作,連忙來将軍府找我。我帶人将夫子家翻了個天翻地覆,最後在狗窩裏找見他。他和幾只剛剛斷奶的小狗崽仔窩在一起睡的正歡,我氣得打他,他卻振振有詞,贏将軍不是總說我是小畜生,狗兒子嗎?這下好了我認這位大黃狗為爹,這幾個小狗崽都是我義兄義妹,我自然是與他們一同住,有何不妥?”
肇臨笑得喘不上氣,道:“這可真是厲害了……”
“我欠他太多……欠他母親太多,”贏千裏斂了笑意,臉上表情淡淡的,有些感傷:“這些年,他摸爬滾打,不知道有沒有怪過我……”
“凜哥不會的!”肇臨急急忙忙辯駁道:“我和凜哥上次被密林被圍攻之時,凜哥說過……他不能死在這,他還沒好好孝敬您……那次,我知道他是真的很想贏。即便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也很想救所有人……他就是嘴硬而已,凜哥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
贏千裏笑着搖了搖頭,他的兒子他知道。贏凜是天生的将種,這些年雖然也坑了不少人,但都有他的分寸。
肇臨說了許多,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看了看城下,道:“說來也是奇怪,這姬子岫連親娘都不顧了要來篡位,好歹也是梁國二皇子……既然萬事俱備,為何只是圍而不攻呢?”
贏千裏默默咀嚼着肇臨的話,圍而不攻?是啊,他簡直就像是在等什麽一樣……
等什麽?
“不好……肇臨!”贏千裏恍然大悟,急道:“速去傳話!通知梁王速速派兵前來增援!快去!”
肇臨顯然有些發懵,道:“诶?可是……”
“姬子岫封地距燕國多遠?”贏千裏狠狠的瞪他道。
肇臨迅速反應過來:“您的意思是……他勾結敵國??”
“他倒是未必有那個膽子,”贏千裏沉吟道:“不過那個蠢貨調了封地的守軍,封地又離燕國近得很,就他那個腦子,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給他出了這個主意……”
正在這時,肇臨一愣,指着遠方驚道:“那……那是!!”
遠處昏暗的天際相接的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突然出現了大批騎兵,馬蹄踏雪的聲音連成一片。
“來不及了……”贏千裏茫然的出神道。
七日後,一行人自即墨海岸乘船前往鏡中,卻是硬生生在海上漂了三天才到。幾人帶着輕便的行囊到了鏡中小島上,整座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一座荒島,島上大片大片蒼翠青郁的松林屹立,亂石林立。衆人合力将乘坐的船拖上了岸,便找避風處生大火烤幹糧了,也喝水歇歇。
這幾日在海上颠來倒去可是苦了衆人,子峪看着文弱,在海上并沒什麽大反應。反倒是贏凜,平時身體強健靈活,沒成想一到了海上徹底攤開了大餅,吐得是死去活來翻江倒海。白石開玩笑說他莫不是懷了個小黑龍,一到海上就不得消停要去尋它阿爹……
作者有話要說: 小時候贏凜躲進狗窩,凜爹将他拎出來。
凜爹:你這狗兒子!你往哪鑽呢!
贏凜:家啊!
凜爹撸袖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贏凜扯狗尾巴:兄弟姐妹們……救救小弟我呀……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