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贏凜見她神色淡淡的,忙道:“怎麽了嗎?”
“不是,”蘇钰笑了笑:“他其實,挺好的,是我……是我不好。”
當年那個小夥計哭的一抽一抽的模樣,贏凜還仿佛歷歷在目,那夥計叫什麽來着,唐三點?
“他這些年一直跟着我幫我,”蘇钰低頭攪了攪衣袖,為難的笑了笑:“我很感激他,也很喜歡他,我只是,不想嫁人了……”我這個出身,又經歷過那麽多,實在無顏……後半句話含在舌尖,怎麽都吐不出來。
贏凜無聲的吐了口氣,看着眼前這個低着頭苦笑的女子,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
他愛慕的那個人,只能遠遠看着的那個人。
當時他反反複複的告訴自己,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多一天一刻都是自己賺了。不管以後他知道這一切會怎麽想,作何選擇,他都義無反顧的跟在這個人身後,為他拼盡一切。
後來天不遂人意,他不知道子峪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麽,但無論他變成什麽樣,無論如何,他愛慕的心情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贏凜這些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東征西讨的空閑時候也問過自己,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知道自己回去也只能給他老爹收屍,自己還會不會回去。會不會抛下子峪一走了之,甚至抱着必死的心思,懷着此生都無法再見的心思,那麽決絕?
不知為何,這個問題他始終都無法作答。
但是,贏凜從來沒後悔過。
贏凜那天回房後,在床邊枯坐了很久很久。
岑肅在梁宮過了幾天吃吃喝喝睡大覺的日子,姬子峪最近忙着查些亂七八糟的事也沒空理他。他憂心自己再這麽過幾天就要變成一個廢人了,于是托人将那天坐在轎中當替身的小白狗捎進了梁宮,沒事就牽着小狗出去溜溜。
那狗生的其實生的頗不錯,四肢修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通體雪白的長毛,唯有四只狗蹄是黑的,要不說誰抱來的狗随誰,這狗也随岑肅,性格驕矜的很,還很不耐煩理睬人的,那股狗神氣惹人發笑。
這日吃過了早飯,岑肅牽着狗又到處亂晃,正巧又碰見那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
那人一見岑肅十分高興的揮了揮手:“小哥哥,又見面啦。”
這下岑肅看清楚了,此人生的一副笑眯眯的神情,白白淨淨生的很是英俊,大眼睛彎彎的看着就覺得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也輕輕挑着,像個笑呵呵的小孩子。一副陽光明媚萬裏無雲的笑模樣實在是讓人埋怨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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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肅不自覺的就接受了‘小哥哥’這個有點惡心的稱呼,勉強笑道:“是啊,真是太巧了。”
“那你後來有沒有猜到我是誰呢……”他輕輕笑道。
岑肅也牽着狗坐到路邊,仰頭看着他道:“說實話,我想了很久,也沒猜到你是誰,後來還是子峪師弟告訴我,你就是他那個篡位失敗的好皇兄。”
“哦,”他挑了挑眉,心情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的樣子:“他這麽婉轉的介紹我嗎?”
岑肅皺了皺眉,看着他笑的一臉孩子氣,實在想不到這個人會做出謀權篡位這樣的舉動來,因為他看起來實在是不像是在乎那些身外之物的人。
“不然呢?”岑肅輕聲道。
“那個人!就是大逆不道謀權篡位一敗塗地豬狗不如的禽獸!”他清清嗓子,模仿了戲文中武将哇呀呀呀的道:“也是梁國的三皇子,姬子岫!”
岑肅撲哧一聲笑出來,道:“若說你是禽獸,那不是也罵了他自己嗎?”
“原來如此……”他點了點頭,笑道:“其實,我倒不是很中意姬子岫這個名字,對了,你的狗叫什麽?”
“呃……”岑肅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身側還在舌頭伸出來呼哧呼哧個不停的白狗,抓耳撓腮的想了半天:“它叫……大白毛……”
那狗無聲的瞅了瞅岑肅。
“大白毛……嗯嗯,是個好名字啊。”他笑了笑,略停頓一會,又笑出聲來,道:“不錯不錯。”
他二人暗戳戳的笑了半天,但大白毛看起來不太開心。
“剛才沒好意思問……你的腿,”岑肅試探着問道:“是,是五年前……”
“嗯,算是吧,”他撐着輪椅兩個扶手,似乎想站起來給他看,笑道:“你看,站不起來,也沒辦法走路了……”他掙紮了好一會,又滿頭大汗的歪在了椅子裏。
岑肅看得有些不忍心:“我……我其實是個大夫,要不要我給你看看,那個,腿?”
他像是有些吃驚,挑眉道:“你要看我的腿?在這裏?”
岑肅:“……”
岑肅瞅了瞅路邊來來往往的宮女侍從頓時有些臉紅起來,他有些不确定這位皇子殿下剛才說的話是不是有點別的意思……但他其實沒有別的意思。但如果這位殿下的話有那個意思的話,那他有點不好意思。
姬子岫看他募的臉紅起來,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但又怕自己笑出來,這人惱羞成怒的跑了,自己坐在這輪椅上又追不上他,于是明智的将笑盡數憋了回去,溫聲問道:“那你要不要去我的寝殿看我的腿?”
岑肅的臉更加紅了……
“殿下,這個事您就別再問我了吧……”宋寅苦着臉道,心說這都算是怎麽回事啊,贏凜那尊殺神前幾天已經來問過了,怎麽如今三殿下又來問。
姬子峪長長的嘆了口氣,輕聲道:“一曲粉黛枯骨夢,夢中海蜃黃金樓。”
宋寅閉上雙目,狠狠的撸了把臉,疲憊的道:“公子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再問?”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尊夫人也出自夢蜃樓,對嗎?”姬子峪眼神掠向遠處,梁都繁華盡在眼底。但那繁華的樓閣,千重城闕最終也只在他眼底凝結出了一個個郁結的影子。
“我只知道,穆夫人和柏夫人都出自夢蜃樓,”宋寅冷聲道:“至于殿下想找的下毒的人早就死了,蕭淑怡,她是給過我些好處,但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兇手已經伏誅!我不懂殿下為什麽還死揪着這件事不放呢!”
“不對,”姬子峪将目光從遠方收回來,落在宋寅那張鐵青的臉上:“蕭後沒有下毒,我查過了。當年還有許多跟尊夫人一樣出自夢蜃樓的女子都安然無恙,那為什麽只有我娘和穆夫人死了呢……當然不是因為下毒,從一開始這些女子身上就都沒有帶着絲毫的毒。”
“而是帶着蠱,”姬子峪無喜無悲的望着宋寅,道:“之所以那麽多夢蜃樓的女子中只有我娘和穆夫人身死,是因為我娘和穆夫人都做了同一件事,那就是産子。”
宋寅眉頭突然狠狠的皺縮了一下。
“我沒記錯的話……宋大人今年四十有三了吧?”姬子峪聲音淡淡的:“尊夫人多年無所出,是因為你夫妻二人辦事不力?還是因為你早就知道這蠱物的存在,不敢生呢?”
宋寅似乎是再也忍無可忍,起身匆匆離去。
姬子峪靜靜在茶樓上坐了好一會兒,據說那日贏凜就坐在這把一杯熱茶潑了下去。他不由輕輕笑起來,贏凜這個人還真是讨厭啊……真是,太讨厭了啊……
姬子峪的眼眶漸漸起了水霧,仍在笑着。
根本不是什麽毒,是蠱。
他能活下來,真是命大。這原本就是一屍兩命的戲碼,幸虧他娘拼死撐着一口氣熬到了盈泓村,村中居然有兩個從夢蜃樓中逃出來的女子,李家婆婆和紅嬸子,紅嬸子自己就帶着這個東西,這才想辦法将蠱蟲轉到了未出世的幼兒身上,讓他僥幸存活至今……
而關于贏凜,根本不是贏千裏的親子。這件事恐怕贏凜早就知道了吧,至于他生身父母究竟是誰,已經無從考證,畢竟這段過去已經塵封太久了,早就沒有人知道了。
贏千裏怕是早就料到他夫婦二人身死無人繼承,從不知名的地方找了贏凜這個便宜兒子,随随便便的養大,等着這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出人頭地給他二人報仇雪恨……
真是一招妙棋。
姬子峪捂住了臉,但仍有亮晶晶的淚水不住的從眼眶裏流出來。
贏凜那麽機警的一個人,恐怕一回來就是滿腹的疑惑——肇臨居然舍近求遠的來齊國找他,可是贏凜又能做什麽呢?贏千裏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将都被圍困,現在就憑贏凜一人就能解救他嗎?再說當時贏凜明明都同梁王有過商量,怎麽會突然又啓用贏千裏?偌大的梁國難道當真無人能迎戰嗎?不見得吧?當朝如今赫赫有名的殺神可不止贏凜一尊,且不論蕭家一派,單就禾将軍的舊部就人才濟濟,鐵閻羅趙毅、棗面馬霍長河、乘風駒醇于斯……這麽多的年輕将領,為何單單要用贏千裏?
他是明明知道了這一切,還心甘情願的當贏千裏的一把刀嗎?
自己的親人處心積慮的将自己養大,就是為了讓自己長大成人之後,承擔這殘酷的一切,滿眼恨意的向所有人複仇?
贏凜痛苦過嗎??迷惘過嗎?他有沒有那麽一刻是後悔的?後悔自己不該從無名山上離開,回到這個肮髒醜陋的地方,承擔起本不該是自己承擔的一切?
設身處地的想想,就算不想承擔這一切又能怎麽樣呢?養育之恩比天大,贏千裏這些年來對贏凜其實不錯,給他尊崇的将軍身份,讓他一個原本什麽都不是的小子,有了今天的地位權勢。讓他順手報個仇不應該嗎?
姬子峪猜不到,他早就猜不到贏凜的想法了,自從這次兩人再見面,他始終猜不透贏凜到底在想什麽,或許他是真的想複仇,或許他是真的什麽都不想做……那麽贏千裏的仇人到底是誰?
一手操縱夢蜃樓的人到底是誰?
姬子峪抹淨臉上的淚痕,面容平靜的沉沉倒在桌子上。
那個帶着必死的決心回來的少年,三天之內退敵收複失地的少年人,如今懷着一身的陰郁和刻骨的冰冷,在梁國這片本就千瘡百孔的焦土上準備再次掀起一陣戰火和複仇的熱潮。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快要開始打仗了,所以劇情有點沉重,不過我還是盡量會給大家調節一下,先發點小糖渣啥的次次。堅持住啊!同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