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逢
汀溪鎮還是那個老樣子,只不過熟人少了許多。家裏的茶莊還是原來的模樣,霧清甚至覺得小廚房窗臺上落灰的形狀都和以前別無二致。段家父母身體都還算硬朗,只是幾年不見,雙鬓染上了更多銀霜。
茶莊挂的紙燈籠被梅雨塗上了淺淺的黴綠,霧清把他換了下來,重新挂上了劍鋪的燈籠。
他撐着一把油紙傘上街置辦東西,青石板被春雨上了層釉,霧清低着頭,從青石板上看到面帶微笑的自己,恍然發覺,只是回到這裏就已經讓他這樣欣喜。
“哎哎哎,聽說了麽?胡人這次算是完了?”“怎麽說呢?”霧清擡眸向說話聲望去,還是李芸在那裏眉飛色舞地說着新奇見聞,“胡人那群俘虜有一個帶頭反了,勾結官府的軍隊直接殺了他們的頭頭。”
霧清笑着搖了搖頭,要是當年他肯定第一個沖着上去打聽。如今卻沒有任何上前的沖動了。一切好像和以前并沒有不同,只是段韶峰不在了而已。
但這裏卻到處都是段韶峰的影子。西街點心鋪的主人已經換了,當年還是楊老頭當家,對他們兩個格外照顧。
霧清小時候嘴饞得不知收斂,仗着自己長得可愛,總是笑眯眯地露出兩顆小虎牙,豎起一根手指眨着眼睛對掌櫃說:“楊爺爺,可不可以多給我一塊,就一小塊。”
每當這時候段韶峰就嫌他丢人,拍下他豎起的小指頭,眉毛一立,不到十歲的小人非要做出一副大家長的樣子:“你這小無賴,怎麽這樣不知道害臊。”雖然嘴上這麽說,但還是多買上一斤給他吃。
霧清天真地問過他:“為什麽不可以問楊爺爺多要吃的,但可以從你這裏吃很多啊?是不是因為峰哥更喜歡我啊。”
段韶峰那時也就十歲不到,笑嘻嘻地摟過他:“咱倆是兄弟,人家是外人,你怎麽好意思占別人便宜。”
年幼的霧清十分贊同他這個分法:“那你的便宜我就可以随便占了?”段韶峰豪氣地一拍胸脯,眼裏帶着點對弟弟的寵溺:“随便占。”
木匠巷的拐角有一顆高高的桂花樹,每年秋天段韶峰都會帶着他去摘些桂花釀酒。
霧清十四歲的時候騎在段韶峰肩膀上手裏拿着杆子和簍子,嘻嘻哈哈地去夠,結果一個不小心差點從他肩膀上摔下來。當時段韶峰又氣又怕,皺着眉緊張地查看他身上有沒有淤青。
霧清笑呵呵地撩起自己的衣服告訴他自己一點事也沒有,卻不知為何段韶峰盯着他露出的小腿微微紅了臉,悄悄地把頭別到了一邊去。
霧清笑着搖了搖頭,那些浮現在他眼前的畫面驟然消散,雨靜靜地下着,街上行人越來越少了,霧清站在故鄉熟悉的街頭卻覺得自己像個異鄉人。
一個月後,汀溪鎮那些老熟人都知道老譚家的小兒子不賣茶改賣劍了,這事一時成了舊汀溪人之間最大的奇事。
他們有意無意地跑到店門口湊湊熱鬧,因為他們實在想不出來那個細細嫩嫩的少年郎能與劍有什麽關系。
“一路順風,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當年的小姑娘林蘿現在已及金釵之年,她不明白霧清哥哥為什麽不擡頭看客人,只是低頭淡淡地笑。林蘿還從那抹笑裏看出了一點莫名的缱绻意味。
林蘿心裏一慌,霧清不是最喜歡韶峰哥哥的麽?但很快她就想起來了,她娘跟她說韶峰哥可能已經死在戰場上了。她有些難過地嘆了口氣,不知該為誰感到可惜。
但很快她就發現霧清哥好像也并不是喜歡上了別人,他對所有客人都會那樣淺淺淡淡地笑,都會對他們說上一句“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
一天下午霧清的鋪子生意比較清閑,林蘿忍不住進門問他:“霧清哥,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啊?”霧清聞言怔愣了片刻,随即有些好笑地說:“沒有啊,我只喜歡韶峰哥,喜歡一個人是一輩子的事。”
很快胡人因為首領的死陷入了內鬥,中原集結好的所有兵力一起反撲直直把胡人趕到了草原的最西邊。長江再次成為了一條內河,中原被戰火籠罩了近十年,終于重見天日。
消息傳到汀溪鎮的時候整個鎮子的人都在歡呼和慶祝。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需要買劍了吧,霧清坐在小鋪子的門前的小馬紮上,呆呆地看着梅雨季過後格外清爽的藍天。
戰争就這樣結束了,好像所有人都獲得了新生。只有戰地裏的枯骨在鞭炮聲中慢慢腐爛。
霧清自嘲地笑了笑,當年他只知道給段韶峰的行囊裏塞些茶葉,以為打仗只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過家家。如果,當初他能給段韶峰打上一把利劍,會不會段韶峰就不會死呢?
霧清笑着搖了搖頭,關上了店門。他準備去杭州看看,段韶峰戰死在杭州,他準備去尋尋他的屍骨,就算是尋不到,也想去祭拜一下。
劍鋪裏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還有幾把劍沒拿回去。霧清站在櫃臺後面低頭拭劍,突然聽到門被推開了,他繼續手上的活,垂眸說道:“打烊了,以後也不開了,客官請回吧。”
那人沉默了片刻,随即開口道:“我并非是來買劍的。”霧清猛地擡起頭。
段韶峰和以前變了太多,以前他只是個有些力氣與豪氣的傻大個,身上總是帶着幹爽的草垛香,是個憨厚又爽朗的少年郎。
如今站在霧清面前的男人高大而冷肅,臉上的線條繃得極緊,不怒自威。霧清怔忡地向後退了一步,腦袋磕到了後面的櫃子上。
段韶峰在霧清擡磕到頭的一瞬間突然笑了,整張臉的線條都柔和了下來,臉上帶着一股鄉下男人特有的害羞,和剛才判若兩人。
霧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身上做工精良的衣服,擡起手就要往自己胳膊上擰。段韶峰趕緊上前攥住他那只要對自己施虐的手,皺着眉道:“這是幹什麽。”
霧清一雙眼睛驀地紅了,他拼命地想把手抽出來,段韶峰卻攥得更緊了。“霧清,峰哥回來了,對不起。”
一直緊繃的理智瞬間崩潰,霧清覺得一切都荒謬極了,如果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話,為什麽段韶峰活着卻無半點音信。如果不是真的,他又是在做夢麽?
“四年前我在杭州被胡人俘虜了,戰前我和幾個要好的兄弟交換了信物和遺書,怕自己有什麽不測,遺書還能寄回所愛身邊。不曾想拿着我遺書的弟兄在守城一役裏戰死了。”
霧清愣愣地看着他,發現段韶峰頭上已經有了幾根白發。段韶峰忐忑又心疼地捧起了霧清的臉:“伢兒不哭,峰哥這不是回來了麽?”霧清趕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原來自己真的不争氣地流起了眼淚。
霧清推開他,勉強屏住哭腔:“你現在是大官了麽?”段韶峰撲哧一聲笑了:“只是個将軍罷了,而且,我也準備卸甲了。”“那你這些年娶妻了麽?”
段韶峰萬萬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攤手笑道:“媳婦的事不着急,現在不是正在讨嘛。”霧清的臉又紅了,不知是氣得還是羞得。
段韶峰上前一步帶着點試探,輕輕地把霧清摟在了懷裏:“身在敵營但心一直在你這裏。這些年一封書信也寄不出去,實在是對不住你。但是能不能再給峰哥一個機會,讓我後半輩子好好陪着你。”
霧清擡頭看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覺得自己的眼疾好像又要複發了:“誰信你的鬼話。”
江南的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沖散了凝滞多年的血腥氣。譚氏茶莊重新開張了,木匠巷拐角的桂樹開了層層綴綴的花。江山已複,明月千裏,又是中秋好時節。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之後我就好好存長篇鹹蛋的稿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