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涼
清晨,一縷陽光灑進窗戶。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手臂自然地搭上了一處冰涼。他往身邊人的懷裏蹭了蹭,嘴角勾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正享受着這份舒适時,卻感覺鼻梁被人一捏,富有磁性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懶貓,起床了。”聲音中分明帶着笑意。
那人一驚,忽的睜開眼,這下子是完全清醒了。
他一下就推開了身邊的人,坐起身,楞了半晌。
這一行動引得還躺着的那位一陣笑聲。
“你……你怎麽還在?”
這幾乎成為了徐墨每日的第一句話。
沈衣慢悠悠地坐了起來,一勾嘴角:“給你納涼啊。”
徐墨“刷”的一下臉就紅了下來,他想到了睡夢中正抱着一個冰袋肆無忌憚地又蹭又摸,突然就覺得臉上火燒一般。
沈衣又是輕笑了聲,額頭抵上了徐墨的額頭,“那麽燙,我不在你怎麽辦?”
徐墨是徹底醒了,他一把推開了沈衣,面無表情地下了床,自顧自地洗漱起來。
身後響起了懶懶的聲音,讓徐墨的心又是一沉。
“徐大人,說好的,今天陪我去西山避暑吧。”
沈衣說的西山別院,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家溫泉旅館。
在沈衣生前,這處別院一直是他修養身體的地方,每年大概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這裏度過的。不過在他病逝後,一來別院也沒什麽人去了,二來沈家正要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綢緞莊生意上,避免不必要的開支,因此這個別院也就轉手他人了。下一任主人就在此開了家溫泉旅館,生意還算不錯。
拗不過沈衣的軟磨硬泡,徐墨最終還是答應了他的這個請求。畢竟,衙門裏真的是挺閑的。
想着偶爾也要發一些福利,就給府裏留下的人都放了個假。于是渠縣衙門集體就往西山度假去了。
沈衣可就不悅了,他本來是想和徐墨二人世界的,這下多了那麽多閑人,都沒有辦法好好說話了。但這一點影響不到他單方面的騷擾。一路上,徐墨已經給了他很多個白眼了。耳朵一刻不得清淨,這人,不,這鬼是話痨嗎?
正想着,這鬼又在耳邊吹了口氣,徐墨下意識地往邊上一躲,撞到了身邊的孫柯。
孫柯一臉疑惑:“大人,沒事吧?”他還以為是大人不堪酷暑呢。
徐墨一瞬站定,又恢複了往日高冷的神情,這會兒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那人還不知好歹地狂笑不止。實在忍不住了,徐墨只得悄悄在那人腰上狠掐了一把,卻沒想到這個動作讓那人更加放肆,幹脆一手攬起了他的腰,兩人肩靠着肩,緊緊貼着,那只手強勁有力,不容徐墨掙脫半分。
罷了罷了,不和他一般計較了。
一行人剛踏進旅館大門,就聞裏面傳來一陣吵鬧聲。
給幾人帶路的夥計回頭一臉歉意地解釋道:“前幾日弊館接待了一個私塾團,天天吵着,可熱鬧了。若是客官們覺得吵,小的這就去提醒他們。”
“罷了,無妨。”徐墨擺了擺手,都是來休假的,随意點罷。
就見院裏聚着一衆學子,左右分成了兩派,正互相争得面紅耳赤。
“昔漢武帝任長平侯、冠軍侯為大将軍,大敗匈奴,使其終漢一世再不入我中原,這才是強國之所為。”
“你又不知,漢高祖時,與匈奴和親,換來漢初幾十年和平,這才使得國力蒸蒸日上,國富民強才有武帝所為。更何況,武帝末年窮兵黩武,給百姓帶來多少災難,你又為何視而不見?”
“那麽,前朝唯唯諾諾,不是割地就是賠錢,最終導致滅國,這又作何解釋?一國之力,當先表現于軍隊。若軍隊貧瘠軟弱,又何談保家?何談衛國?”
“士大夫自可治國。我朝自開朝起,就奉行儒家理念,以德治國。唯有人心定、方可定國,國定則民強,民強則不懼外敵。唐太宗不費一兵一卒而使外族臣服,不正是以大國之勢不戰而勝的最好例子嗎?”
“唐太宗是實打實的馬上天子,若無此軍威,何以服外族?”
……
徐墨回頭,卻見沈衣怔怔站住,正目不轉睛地看着這群争論不休的學子們,心突然揪了一下。
那些學子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在他們的年紀,沈衣卻只能躺在病榻上,每日喝着那些個苦不堪言的藥湯,在虛弱和疼痛中度過。那些學子們的眼中燃着生機,那裏藏着對未來的希冀,而那個年紀的沈衣恐怕眼中更多的是痛苦、是絕望。生于他,從來沒有那麽的熾熱、那麽的激烈,而只是淡淡的時光流逝,那流逝中還夾雜着無力感。時光同樣的向前,對于某些人來說,是走向巅峰,對于某些人來說,卻是走向消亡,甚至一點漣漪都不曾有過。
心疼着,徐墨不由握緊了沈衣的手。那人感受到了徐墨的溫度,回過頭來,嘴角挂着的那抹笑容,在徐墨眼中不知為甚卻有點苦澀。
徐墨輕輕地,用只有沈衣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有我在……”一定會讓你如願以償的。
然而後半句話,卻被沈衣的唇給堵住了。
徐墨臉上一抹紅暈,盡管衆人并看不到沈衣,自然沒人會看到這個吻,但對徐墨來說,這卻還是衆目睽睽之下,讓他非常的不自在。不過幸在沈衣并沒有深入,只是輕點了一下,才讓徐墨不至于更尴尬。
他當下別過頭去,卻看到另一邊的孫柯很不自然地看着某個方向,面色潮紅。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視野穿過那衆學子的另一面,站着幾個人。中間的那人穿着甚是講究,錦衣羅緞,腰間垂挂着的一枚玉佩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着柔和的光芒。而那人頭頂的冠,則讓徐墨知道了來人身份之不簡單。
“那是?”他見孫柯的失神,料想他必然知道那人身份,并且他自己內心也有一個想法。
孫柯怔怔道:“梁王。”
果然麽……徐墨心道。梁王每年夏季都會來西山避暑。聽說他在西山有自己的別莊,又為何會特地來此呢?
正思索着,就見對面的梁王朝這邊揮了揮手,示意衆人過去一續。
走近了,徐墨才看清了這位王爺的模樣。三十四五的模樣,垂下的髭須整齊嚴肅,不僅顯得威嚴幾分,也更添了些許儒雅的氣質。
“渠縣知縣徐墨,見過王爺。”徐墨躬身作揖,恭敬道。
梁王和藹地笑着,“免禮。早聞徐大人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年輕有為呵。”
“王爺過獎了。”
梁王撸了撸胡須,道:“今日是來度假?”
徐墨又是一禮:“承王爺的福,近日萬事順利,因此特地來此地犒勞一夥兄弟們。”
梁王又是點了點頭,眼光卻有意無意地瞥過一旁的孫柯,笑盈盈地說:“如此甚好。平日裏大家也都辛苦了,今日就好好放松放松。徐大人,本王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答應?”
“王爺盡管吩咐,下官自當聽命。”
“也不是什麽大事,你身邊這位孫柯,上次一見甚得本王心意,今日可否借來一用?”
徐墨皺了皺眉,往邊上的孫柯看去,那人已經杵成一根木棍了。上次派他去梁王那邊問話,可是發生了什麽?
“今日放大家的假,孫柯的行動自然不在我管轄範圍之內,這要看本人的意見了。”
隐隐約約聽到徐墨提到了自己,孫柯木木地點了點頭。梁王一見,滿意地笑開了花。
“如此甚好,那就随我走吧。”
說着,他甩了甩袖子。而孫柯最終也在徐墨的提醒下,機械般地跟着梁王走了。
梁王走後,徐墨才注意到剛剛在他身後站着的小姑娘。那姑娘十五六的模樣,甚是嬌小可人。她湊到徐墨面前,一雙鬼靈的大眼眨了兩下,嬌滴滴的聲音道:“見過徐大哥。”
徐墨皺眉,這位是?
姑娘盈盈笑道:“我叫慕菁,幹爹的幹女兒。”
幹爹的幹女兒……徐墨不禁扶額。
“可是梁王爺的義女?”
慕菁嘻嘻笑了兩聲,點點頭。“徐大哥,一會兒陪我玩嗎?幹爹的下人們都無聊極了,不如徐大哥您英俊。”
這可真是個直爽的姑娘。不過即使被誇,徐墨面上還是沒有任何喜色,他只是在想要如何回應這個邀約。應也無妨,畢竟今日也是無事一身輕,順便也能趁此機會了解下京城之事,未嘗不可。
就在他想應時,卻被人從身後推了一把,整個人都踉跄地向前倒去,而很尴尬的,慕菁就站在他身前之處,相當于他整個人都往人姑娘身上倒了去。
慕菁一慌,急忙伸手扶住了徐墨,臉上不禁一紅,兩人現在是幾乎相擁的狀态。臉與臉之間的距離非常之近。姑娘還從沒有和一個男子有過如此近的接觸,一下就愣在了那裏,不知所措。
還是徐墨先恢複了心神,他趕忙站直了身,拱手道:“抱歉,下官冒犯了郡主,請郡主賜罪。”他心下當然知道那是誰所為,而如今除卻請罪已無他法。
慕菁卻還是晃着神,語句都不通了,“不……沒,沒關系。我,嗯,我先走了。”說完,漲紅着臉,轉身拔腿就跑開了。
只留徐墨有點茫然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慕菁離去的背影。
“喂!”猝不及防的,耳畔一聲大叫,拉回了徐墨的思緒。
“你作甚?”徐墨轉身,壓低了聲音問。
那罪魁禍首一臉坦蕩,輕挑起聲音道:“我們徐大人真是玉樹臨風潇灑倜傥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徐墨的額頭都要爆滿青筋了,有沒正經啊這人,不,這鬼。“夠了,你想作甚?”
“看妹子着急,助攻一把。徐大人可有心動?”沈衣嘴上那麽說着,徐墨卻莫名聞到了一股酸味。
“別玩了!”他低聲道,幾乎是吼的,完了頭也不回地就走開了。
沈衣看着那個背影,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溫泉旅館依山而造,整個旅館就是一個很大的宅院。在宅院北部是溫泉區,露天分隔着幾個天然溫泉池。而南部則是供客人休息的場所,與溫泉區間隔着一條小河,兩邊是用一條廊橋連接起來。南部的占地面積很大,中間是個大院,一般是供人數較多的團體前來時使用的,大院的一頭便是那廊橋。大院的東西錯落有致地分了幾個小塊,每一小塊都是一個單獨的小院,三五間屋加上一個精致的花園。
徐墨他們被安排在東邊的一個小院中,離去往溫泉區的廊橋還是挺近的。隔着中間那個大院子,對面就是梁王所在的小院。私塾的學子們人數較多,因此分別被安排在了東西兩個較大的院子中。
按理說,一屋兩人是常态,不過徐墨作為長官,理所當然的就享受了單間的福利,這可是沈衣求之不得的。他可不想要美好的夜晚被一個閑雜人等給攪了。
徐墨自進屋起,就開始捧起了書卷,津津有味地沉了進去。沈衣知道他的毛病,也就靜靜地坐在邊上,陪他一起看了起來。他原本也只想那麽陪着他而已。
在沈家宅子第一次見到徐墨時,沈衣就感受到了一股沖擊。這股沖擊讓他的腦中瞬間一片空白,随即如潮湧般閃現了各種各樣的片段,晃得他差點沒有站穩。待到平息時,他才細細打量起這位大人來,精致的五官像是雕刻家的神來之筆,鳳眼、薄唇、微微翹起的鼻尖,在沈衣眼中竟然是那麽誘人。他承認自己當時咽了好幾口水,然後他就感覺到了來自那人身上的強烈的吸引力,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好像已經認識幾世。那以前,沈衣一直以為自己化為鬼無法入輪回是因為沈家藏着的那個秘密,但那一刻他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的無法離開,是因為眼前這個人。
當那人把目光轉向自己時,沈衣的內心已經燃起了小朵小朵的煙花,他本想着那就伴此人一生而已,卻不料那人竟然能夠看到自己,聽到自己的聲音。這份心情,竟然比重生還要激動!不僅可以伴他一生,還能和他說話,那是不是還能觸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身上的每一寸?沈衣被這洶湧而來的沖動搞得有點不知所措,他二十年慘淡的鬥病生涯中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竟沒想到卻在死後讓他體會到了生的意義。
然而身已死。
已死又何妨?
徐墨放下書,擡頭,身邊人的目光已經無法用灼熱二字來表達了,他只感到兩團熊熊的火焰奔着自己而來,非得把自己燒出個洞來才肯罷休。
“你怎麽了?”徐墨疑惑。
沈衣笑道:“趁還能看你的時候多看看你,萬一哪天我就走了,豈不遺憾?”
徐墨嘆了口氣,伸出手去摸那人冰涼的臉頰,盡管笑着,卻掩蓋不住那份哀愁。說了要還他願,卻連如何做都不知,徐墨心下确實有點愧疚。他自己都無法解釋這份愧疚從何而來。
撫上臉頰的手馬上就被另一只手給握住,然後那人就把徐墨拉入了懷中,一手解開了他的發束,長發随即落下,散在他的背上、胸前。沈衣撫摸着那柔順的長發,心滿意足。
“你生前,有什麽理想?”徐墨在男人懷中輕道。今天看到那些朝氣蓬勃的學子們,他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也許是理想的牽絆,讓男人無法離去?
“理想……”沈衣喃喃道,“我只想着,什麽時候能不喝那苦藥,什麽時候能滿院子的奔跑,什麽時候能策馬出游,什麽時候……能不再看着窗外的花紅柳綠……”
徐墨聽在耳中,疼在心間。他伸手環住男人的腰,手上的力道也緊了幾分。
“我陪你。”他輕道。
沈衣低下頭,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徐墨興許是耐不住疼惜之情,在沈衣想要離開之時,把他的身體又往下壓了壓,兩人的唇不得分離。沈衣勾了勾嘴角,肆意地舔|弄起了懷中人的唇,然後進入了他的口腔,與對方糾纏在了一起。
兩人在房內又是折騰了會兒,沈衣是鬼,兩人之間從來沒有那種情|事,有的也只是沈衣單方面的戲弄。徐墨自然不好意思問對方有沒有那方面的需求,不過看沈衣那淡定的模樣,徐墨只猜是沒有的了。畢竟鬼不需要繁衍後代,自然也就沒有那方面的沖動。可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戲弄自己到底是幾個意思?只圖個新鮮好玩嗎?徐墨覺得很不公平。然而盡管那麽覺得,他卻從來無法避開沈衣給他下的套。
晚飯時間,沈衣替徐墨理了理衣衫,一人一鬼一起出了門。
在旅館的西南面有一個很大的房間,是家飯館。徐墨進去時,已見那些個莘莘學子們一排5人,左右各兩排坐着,中間隔着一條道,清楚地劃分出了兩個陣營。每人的桌前放着一個餐盤,應該是配餐。
“怎麽又多了一盤?”配餐的人端着手中最後一盤餐,叫了聲。
然後就見學子們紛紛起身點着人數。
左邊一個少年道:“一共20人,并沒有錯。是不是廚房做了21份?”
配餐那少年歪了下腦袋:“沒理由啊,我說了20人的。”
先前那少年咧嘴笑道:“麻煩你再和廚房确認一下吧。”接着,他回頭對其餘人等道,“坐下開吃吧。”
徐墨仔細瞅了瞅那少年,發現他正是下午在院子裏和人争論的其中之一,還略顯稚嫩的臉上卻蓋不住眉宇間的那一股英氣,待長大後定是一名俊朗果敢的青年,想必這位應該是個帶頭人物。他的目光又向旁邊撇去,在右邊的第一排坐着的是另個陣營中的領頭人,長得眉清目秀,還算好看,但那神情卻讓人不怎麽舒服。那人狠狠瞪了先前那少年一眼,回頭對自己的兄弟道:“我們也開吃。”
在左邊第二排靠牆的角落裏,坐着一個少年。少年的輪廓很淡,沒有任何面部表情,也不舉筷吃飯,只是淡淡地看着其餘的人。其餘的少年們盡管坐在課堂中還能嚴以律己,一旦松了下來,也都三三兩兩湊成一堆,接頭交耳有聲有笑起來,而唯獨那少年卻一直坐在那裏,時而擡眼看着成群結隊的少年們,時而低頭看着盤中餐,時而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麽。
“怎麽?”意識到徐墨的目光停留,沈衣問道。
“那孩子,有點奇怪。”徐墨道。
順着徐墨的目光,沈衣也看到了那個奇怪的孩子。他笑了笑,推着徐墨就往飯館的裏面走:“二爺我當年也如那少年般青澀美豔,你若喜歡,我變那樣?”
徐墨看了眼男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