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涼

進來的是和顧夢澤形影不離的一個少年。據他說,昨日晚上,他們那批人一起聚在小院的花園中,吟詩賞月,又互相讨論了下學術問題與國家大事,一直到将近四更才各自散入房中休息去了。而顧夢澤最先也和他們在一起,但将近三更時,說有點事情就先離開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塊玉佩你可認得?”徐墨把從死者身上發現的玉佩放到少年身前。

少年認真看了會,眼裏突然閃過一點光,驚叫起來:“這是裴家那小子的!我認得!那日他興高采烈地帶着這塊玉佩回學堂,還被我們幾個嘲弄了幾番。”說着,少年翻過玉佩,看到了後面的字,“‘我心匪石’,沒錯!就是這個!”

“裴家?”徐墨略顯疑惑,他原以為這是顧夢澤和某個姑娘的定情信物,不料卻是另一少年之物?

眼前的少年答:“裴思陽。就處處和夢澤搶風頭那小子,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真的下手了!”

徐墨微微颔首,就讓這少年退下。

接下來的幾個少年皆是顧夢澤那一派的,所言之詞與先前那少年也無太大差異。大家都紛紛表示三更之後就再沒有見過顧夢澤。其中一個和顧夢澤同屋的少年說他一夜都沒有回屋,起先他還有些擔心,不過後來想到顧夢澤白日很嘚瑟地提到過,晚上有約,想必是去見溫泉旅館內的小丫頭了,也就沒太在意,沒想到一早竟然……

少年越說越傷心,最後竟然哭了起來,徐墨讓手下人把他帶了出去。

下一個進屋的,是一個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個俊朗的少年。

他很有禮貌的先是向徐墨行了一禮,等徐墨讓其坐了,才在桌旁的凳上坐下。

“姓名?”

“裴思陽。”

哦?徐墨擡眼,繼續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方正沉穩的一張臉,正氣凜然,一雙眼毫不遮掩地與徐墨對視,非常坦蕩。這不像是殺了人會有的表情。徐墨心下判斷,當然他知道,這只是一個感覺,并做不了數。

接着,徐墨把玉佩遞到裴思陽跟前,“你的?”

那少年一見那玉佩,那雙眼突然就柔了下來,他非常緊張地拿起玉佩,放在胸前,不停撫摸。眉間一松,欣喜之情流于臉上。

“怎麽丢的?”

直到徐墨的聲音響起,他才從這份失而複得的喜悅中回過神。稍微有些尴尬地紅了下臉,才答道:“記不得了。今日早晨起來才發現沒的,到處找了半天也都沒發現,請問大人,是在何處找到的?”

“顧夢澤手中。”

這五個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靂,裴思陽失神久久,繼而憤怒地握緊了雙拳,用力捶了下桌面。那本是木制的桌面哪經得起他敲,若不是他年紀還輕,內力不足,這桌子早就支離破碎了,不過現今也已經搖晃得幾近不可支。

沈衣見狀走到了少年身邊,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少年被一個無形的力量壓着,也慢慢平息了下來。

徐墨這才緩緩道:“你可知此物怎會在顧夢澤手中?”

少年努力壓抑着內心的怒火,盡量讓自己平靜地說:“我不知,昨日白天那玉佩還挂在我身上,一覺醒來卻不見了。興許是有人半夜趁我睡着了偷了去的。”

說着,少年又想了想,似是在回憶昨日之事。

徐墨也靜靜地等着他開口。

少年想了會兒,略遲疑地道:“今天早上我起來時,似乎聞到房間裏有股奇怪的香味。聞着有點暈暈的,不過開了門窗就好了。”

“原來如此。”恐怕是晚上被人點了迷香,玉佩這才丢的罷。

“那請問,昨天夜裏裴公子在何處,做了些什麽?”徐墨又問。

裴思陽道:“昨晚我和我們一幫子兄弟在院裏鬧着,他們在玩射覆游戲,我也就跟着瞎熱鬧。一直鬧到很晚,我半途實在累得不行,就先走了。”

“大概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三更左右吧。”

“然後你就直接回屋了?可有人能夠證明?”

裴思陽想了想,搖了搖頭:“我一人回的屋,然後就睡下了。”

“你沒有同屋的人?”

“嗯……”

這些學子一共二十人,按理說兩人一間不該有誰是落單的,但眼下這少年也沒必要說謊。

“怎麽?”徐墨見裴思陽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問道。

裴思陽似乎是有點難以啓齒,他又整理了下思路,才開口道:“大人,我總覺得,我們這群人中少了一個人。”

他說得神神秘秘的,徐墨不由擡頭看了眼沈衣。那白衣男子依然靠在牆上,微微笑着。

“自從第一天來這裏,每日的餐盤總是會多一份。數人頭的時候确實是20人,廚房準備的也是20份……還有就是分屋,我總覺得我應該是和誰一屋的,可是确實是只有我一人……還有兩兩分組之時,總是會有一人落單,明明有20人……”

徐墨不由眯起了眼,他突然覺得這感覺有那麽點熟悉,然後又把目光投向了沈衣。那男人臉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徐墨馬上覺察出了蹊跷,他沒有回少年的話,而是打發他出去了。

接下來的問話則都是裴思陽那一派的人,所說基本也和裴思陽無異。他們這群人昨晚上在一起泡了溫泉之後,就聚在中院裏一起玩射覆,一直到天邊亮起一條縫時才紛紛回屋。而裴思陽确實是在三更左右離開了,此外人都在,不過期間會有人短暫地離開小解,那時間應該也不夠去到溫泉池殺個人再回來。如此一來,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了裴思陽一人。就連裴思陽那派的少年們聽聞此事時,也都沉默着,沒有為他辯白。因為兩人之間的矛盾實在是太明顯了。

裴家為武官之家,他曾祖父就是當朝的開國功臣,随着開朝皇帝南征北戰,最後自己求了個解甲歸田,才在渠縣這一方土地安定下來。不過大将軍的子嗣個個都生得英武神氣,飽讀詩書之後,不乏有當兵入伍,帶軍打仗的,只是這些年朝廷對外采取的都是懷柔的政策,因此軍功不好建,武将的頭自然是比文官低了一等。這也是裴顧兩家互相看不順眼的源頭所在。

不過在一片沉默中,有一人卻是竭力為裴思陽争辯,并稱他絕不會殺人。

那少年名喚白文長,長着一張平凡的面孔,是那種一秒就能沒入人群不見影的大衆臉,身子也非常瘦弱單薄,不同于裴思陽的剛健有力,是個很典型的文弱書生。很難想象這樣的孩子會和那樣的武将之子在一起。

“你可知昨夜裴思陽離開後去了哪裏?”徐墨問着眼前的少年。

白文長答:“我一直陪着兄弟們鬧了一夜。思陽興許是累了,先回屋睡了。”

“那這枚玉佩你可認識?”徐墨又把玉佩拿給少年看。之前裴思陽想要帶走,但這可是重要證物,徐墨答應他案子結了後一定還給他。

白文長細細打量了下玉佩,道:“是思陽的,怎麽了?”

“這是在顧夢澤手裏發現的。”

少年明顯有些動搖,直搖着頭道:“不可能!不可能是思陽!”

“人證物證一應俱全,怕是這會兒逃不掉了。”徐墨淡淡道。

“思陽對兄弟們都很好,即使是那個顧夢澤處處刁難,他都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他……”白文長急得臉漲得通紅,語速快得舌頭差點打結。

徐墨見他這模樣,皺了下眉,輕輕道:“你慢慢說。”

少年這才停下,咽了口水,緩緩道:“思陽他對每個人都很好,即使像我這樣的,他也從來不會嫌棄。”白文長低垂着頭,雙眼盯着自己的腳,咬了下唇,“我是個忒沒骨氣的人,那時候還跟着顧夢澤嘲笑過思陽,但是思陽完全不在意。從來沒人會把我放在心上,是他……他是第一個對我笑的人,第一個問我‘你覺得如何?’的人。他是個特別優秀的人,讀書、練武、玩樂,樣樣都難不倒他。對我來說,就是無法企及的存在,這樣的思陽才不會去殺人,才……“

少年的聲音越來越輕,似乎還帶着點哽咽。

徐墨眯起了眼,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年卻一直低着頭,局促地不停揉捏着自己的手。

“放心,若非他所為,本官也必不會誣陷。此案一定能夠水落石出的。”徐墨最後說道。

少年這才擡起頭,腼腆地朝徐墨笑了下,就起身出去了。

看着少年的背影,徐墨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可卻說不上來。

問完了所有的人,徐墨把問話記錄拿了過來,開始點起了人數。

十九人……只有十九人……

如裴思陽所言,确實少了一人。

他又擡頭看向了沈衣,這人今天特別的安靜,似乎不願意和徐墨多說一句話。

徐墨這才記起,他倆昨晚的事兒,這心又突然狂跳了起來。

負責記錄的小吏已經被徐墨差出去了,此時正是和他說話的最好時機。

徐墨站起了身,向沈衣走去,就在他想要開口時,一陣涼風劃過身旁。

回頭,門口站着那個少年,那個輪廓很淡的少年,那個大約已不屬于這個人世間的少年。

徐墨有點吃驚,轉而朝那少年微微一笑。

“姓名?”

“鐘意。”

“有冤情?”在與鬼相伴那麽多時日後,徐墨對待鬼已經駕輕就熟了。

然而這個少年似乎還不太習慣和人交談。

他有點驚訝,小心翼翼道:“思陽他沒有殺人。”

“哦?你可為他昨晚的行蹤作證?”

少年撓了撓頭,很誠實地道:“我……我一直和他在一起,請大人一定相信,他沒有殺人。”

“斷案這事兒,講究的是證據,即使你那麽說,我也無能為力。”徐墨的重音放在了“你”上,很明顯,他是要告訴對方,他知道對方的身份。

少年當然明白,可是他似乎鐵了心的不說任何話,只是強調着裴思陽沒有殺人這句話。

徐墨不太高興,其實現在比起眼前的案子,他更好奇這少年為何在此。也許問明此點,就能夠幫助沈衣了卻心願呢。

“你為何在此?”徐大人從來不會繞彎子。

少年一愣,顯然是沒料到徐墨會問到自己身上,不過下一刻他就了然了。“五年前的夏季,我們私塾也來此溫泉避暑。那時,我在溫泉裏泡的太舒服,不小心就溺水了……然後,就變成了這樣。”末了,少年苦笑了下。

“為何還停留在塵世?”徐大人只關心這個。

少年卻全然不在意,他像是找到了傾訴口一般,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五年前,少年死後,突然發現自己還在這個世界,只是身邊沒人能夠看到他,他試着和人搭話,得到的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無視,然後他就明白了自己已經死了,并且還做了鬼。

少年生前有個很好的朋友,那朋友名喚裴思華,正是裴思陽的親哥哥。裴思華非常優秀,和裴思陽一樣也是當時那群少年的領頭人。鐘意一如他現在這個模樣,存在感很低、很不引人注目,當時班裏甚至有一半的人都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是裴思華不同。裴思華是唯一一個對他笑、和他聊天、陪他吃飯的人。因此鐘意打心眼裏喜歡并且崇拜這個領頭大哥。

做了鬼的鐘意飄回了自家,聽到自己的父母哭得聲嘶力竭,同樣也看到了裴思華。他第一次見到裴思華眼眶紅了,這個男人從來是把眼淚往肚子裏咽的,然而卻為了他哭了。鐘意胸口一緊,也顧不上考慮為何鬼也會心痛,他沖到了裴思華身邊,伸手撫摸那人的臉,想要告訴他,自己就在他眼前,沒有走,不要哭,然而自然是沒有回音的。後來鐘意就一直跟着裴思華,盡管那人并看不到他。

裴思華長大了,不出意外地考取了功名,不過他卻向皇上提出要領兵出征。當時大遼又在侵犯當朝邊境,擾得百姓不得安寧。皇上對裴思華的自薦可是求之不得。那場戰争陸陸續續持續了一年有餘,裴思華最終也在一場戰役中犧牲了。

鐘意那一刻悲喜交加,然而下一刻他再也喜不起來,因為那個日夜相伴的男人消失了。興許是上了黃泉路,過了奈何橋,投了新胎了罷。那一刻有如一盆冷水從頭澆到了底,他以為的心心相印原來都是假的,原來一直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斯人已逝,那為何鐘意還在?

鐘意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飄蕩,找着自己的歸處,最終還是回到了裴家,看着裴思華的弟弟一天天長大,那形貌也越來越似他哥哥,鐘意決定先跟着那小少年,也許有一天會有答案呢?

故事到這裏,鐘意停住了。

徐墨順口問了句:“所以你因為不滿顧夢澤對裴思陽百般刁難,就害了他?”

這句話一出口,鐘意瞪大了雙眼,連連搖頭:“我生前死後從來沒有害過人!我只是……只是想要看着裴家的小少爺,守護着他,這一定是他哥哥的心願。”

“那麽這塊玉佩呢?”

鐘意看了眼玉佩,神色有一絲慌張,他避開了徐墨的目光,低頭道:“不知。”

徐墨盯了他半晌,收起玉佩,就知道他不會老實交代。

“別再和那些孩子們混在一起了,跟着我吧。”徐墨淡淡道,那些少年們已經多多少少感覺到了點異樣,若讓鐘意繼續混在他們其中,等下來了個惡鬼殺人什麽的,難免弄得人心惶惶,還要麻煩。

鐘意聽話地點點頭,退到了一邊。

“你先出去。”徐墨又道,他實在想要和沈衣單獨說兩句話。

鐘意很會意地看了沈衣一眼,就走出了房間。

“你……”徐墨走到沈衣身前,擡頭認真地看着他。

不想沈衣一下把人攬入了懷中,一手環着他的腰,一手輕輕摸着他披在身後的長發。

“沈……”徐墨又想要說什麽,卻聽見沈衣低低的聲音傳入耳中,“比起他,我算是幸運的了。”話語中帶着些許笑意。

“我……”

“你大概算是不幸。”沈衣又打斷了徐墨的話,笑道。

“對不起。”徐墨道。

沈衣怔了怔,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昨天把你吼出去,完全沒顧到你的心情,我……我食言了。”徐墨輕輕在男人懷中道,聞着他身上特殊的味道,很舒服、很安心。

然後就感覺到摟着自己的手更緊了,徐墨被箍得有點點痛,他稍稍掙紮了下,然而男人并沒有放開的打算。

“二少爺……”他輕喚了聲,“你是不是想要娶個美麗的女子,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沈衣突然松開了手,他低下頭,徐墨在其墨色的瞳仁中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自己。

然而,身前的男人遲遲不語,徐墨說不清心裏的感受,如同被一塊大石壓着,讓他有些呼吸困難,又如同萬蟻撓心,焦灼無比。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如果……”沈衣沉沉地開了口,“我說是。你願意替我去實現嗎?”

那一剎那,徐墨覺得沈衣的聲音很遠,殊不知,是他的那顆心正急劇下落,似掉入萬丈深淵。

“我……願意。”他輕輕道。那只是一種本能,一種履行諾言的本能。

沈衣摸了摸徐墨的發頂,笑道:“傻瓜,我只要看你過得好,我無所謂。”

就一句話,把徐墨給救了上來,胸中湧起了一股暖意,這突如其來的一上一下,居然讓他的眼眶有點濕。

“你哭了?”沈衣有些詫異,他趕緊擡手慌忙替徐墨抹去挂在臉頰的淚,心裏是一陣心疼。明明是為他着想,卻反而讓他為自己擔心,這都是什麽事兒。

“我答應你的。”徐墨有些哽咽,“你不能讓我食言。”

沈衣無奈,嘆了口氣……大人啊大人,你為何……為何還是不懂?

“如果我讓你為了我,娶了郡主,你願意?”

“我願意。”

“如果我讓你為了我,和郡主生孩子,你願意?”

“我……願意。”

“如果我讓你為了我,再也不要來見我,你願意?”

“我……”徐墨呆了,“那就是你的願望?”

之前幾個問答已經讓沈衣內心無比複雜了,最後這傻大人的反問更是讓他哭笑不得。逗人的反被搞懵,這是個什麽理?

“當我沒問,我要你天天看着我,天天抱着我,天天和我說話,天天做很多只有我們倆才能做的事。”沈衣重又把人攬入懷,這次是無論他說什麽,再也不會松手。他真想抽昨天的自己一個巴掌,一定是哪根神經搭錯了,才會把徐墨往姑娘懷裏送,還一股大義凜然的悲劇主人公心情。末了,他輕輕又在徐墨耳邊道:“生孩子這事兒,也只能和我做。”

懷中人刷的臉就紅了下來,“鬼生不了孩子……”

沈衣“噗嗤”就笑了出來,這人的重點是在這裏嗎?不應該是男人和男人生不了孩子嗎?實在是……怎麽逗都不膩!

“說來,徐大人字為何?”

“書秋。”

書……秋……

湓浦書來秋雨翻……

為何?

又是一串碎片波濤洶湧般撲向沈衣。那些碎片中充滿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夾着馬蹄聲,随着一聲馬嘶,雨聲變得更大,如碎石子砸在泥土上,此起彼伏地濺起泥水花,世界突然就蒙上了土色,蒙蒙的一片,視野開始模糊,聽覺變得更加敏感,噼裏啪啦的雨聲間,還混着男人女人的哭喊,一聲響雷震動天地,接着聲音慢慢輕了下來……就聽耳邊有人在喚着自己的名,沈衣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輕道:“叫雲軒。”

懷中人垂着眼簾,遮住了臉頰上的兩道緋紅,輕語:“雲軒……”

此時屋內一片旖旎,沈衣差點就想要翻身把懷中人壓在牆上來一陣翻雲覆雨。

不過,徐墨似乎是反應過來了。現在不是幹這事兒的時候。他拍了拍沈衣的背,讓他松開手,兩人這才注意到屋外的踱步聲,已經是非常尴尬了。

沉默了一會兒,屋外的人終于敲了敲門,喚道:“大人,那個……旅館的楊大哥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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