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一覺睡得真長,龍致言夢裏夢到自己回了家見到了父母。沒想到父親拿着拐杖嫌他沒有出息,竟要把自己逐出家門。他傷心欲絕,朦朦胧胧之間仿佛聽到了小香的聲音,“嗚嗚嗚……大人怎麽沒走幾天就瘦成了這般模樣……”
龍致言腦袋昏昏沉沉,閉着眼睛還以為自己在夢中,想着那沒良心的丫鬟小香不可能如此惦記自己。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被開門聲和一個頗感熟悉的聲音吵醒,“這都快一天了,他怎麽還沒醒。”
龍致言好歹睜開了眼睛,一睜眼卻發現天色已晚,屋內已經掌了燈,小香恭謹的站着,仿佛剛剛的嗚咽聲只是他自己的錯覺,他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下周遭,發現自己竟然沒在做夢,這是又回到縣衙了。稍微轉了轉頭又看到了一張頗為冷硬的臉,沒了那股子風流調笑的意味,雙目微張,嘴角下垂,像極了夢中父親生氣時的模樣。龍致言有些惶惶,不曉得自己是哪兒惹了這位縣太爺。想着自己是路上暈倒,被這位救了起來,是該謝謝這位的。
他撐着身子起來,看着何靖亦,磕磕絆絆的開口,“這…今日…”
想想怎麽說都不太合适,他正襟危坐,倒像是趕赴刑場,嘴裏怯懾的說不出什麽話。何靖亦皺了皺眉,倒真是沒辦法把這個人同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少年聯系起來,不由又想到了自己年少時候的樣子,卻發現自己沒這個立場說這種話。
真是造化弄人。
“龍兄醒了?”何靖亦一開口,周遭的氣氛才算稍微和緩了些。
龍致言一臉的無所适從,想道謝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是…草民今日…幸得大人搭救。”
何靖亦看着他說話磕磕絆絆,心情又有些煩躁,“小香,你去吩咐廚房給這位先生做些飯。”小香聽話的去了。
“今日太晚了,龍兄吃些飯就在這裏住下吧。”說罷也沒顧龍致言答沒答應就走了,龍致言看着這喜怒無常的縣太爺,只覺得自己今年真是多災多難。
何靖亦拐了個彎擡腳就進了孟康的房間,孟康正在端詳房中一件花瓶,頭也沒擡,“你這人也真是,當時見到人家撂話比誰都重,人家一昏,你倒是比誰都慌,你倆到底有什麽糾葛,我差點就以為靖亦你看上人家了呢?不是有句話說的好嘛,關心則亂,你說是不是?”
何靖亦自顧自的倒了杯茶,聽了孟康的話只覺得心頭那股郁氣更重了。又想起了隔壁屋裏住着的那個傻子,那傻子剛才說話磕磕絆絆的樣子,不停的在他腦子裏轉悠。他心想這人到底是怎麽将這知縣做了三年的,明明這麽迂腐,一根筋,好聽的話都不會說。
他并不是一個心思缜密的人,何家出事的那幾天他一直被蒙在鼓裏,連父母的滿面愁色也自以為是最近公務繁忙,沒有過問。私塾裏整日墨香彌漫,書聲琅琅,他或讓人駕車,或自己步行,從未遲到早退,風雨無阻,那時他和龍致言關系是最好的,龍致言書讀得好,夫子喜歡他,連帶着何靖亦也整日受到老夫子和龍致言這個小夫子的思想浸淫。除了龍致言之外,私塾之中他再沒有什麽能說上話的朋友。
最後一次見龍致言,那人傻兮兮跑來給他分享他在街頭買的桂花糖,興高采烈的給他講他是怎麽躲過家裏人偷偷去買糖的。何靖亦看着他講得如此開心竟起了一絲壞心思,他趁着龍致言沒注意偷偷藏起了龍致言的桂花糖,騙他說自己全部吃光了,龍致言沒吃上一塊自然滿臉沮喪,但也沒說什麽,轉身回了自己座位,何靖亦有些後悔,他原本只是想逗逗他,沒想到惹他生氣了。
“今日我們講《柏舟》,大家随我念一遍,‘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夫子的聲音铿锵有力,何靖亦托腮看着龍致言,看他一字一句的跟着夫子讀書的模樣,恍惚間竟走了神。
他心裏暗想,明日,明日,我給你買很多桂花糖。
然而沒有等到明日。
何家一夜之間滿門全滅,老管家連夜帶着自己的兒子阿清和他逃到了江南,去尋教他武功的師父避難,這一避十幾年過去了,老管家和師父先繼去世,留下他和阿清,兩個在這世上都沒有根的人子。
何靖亦一杯茶入腹,五髒六腑都被澆的暖融融。他擡眼看着孟康,沒有直接回答他,眼神有些茫然,反問:“孟康,你為何不喜歡我那小師妹?”
孟康頓了頓,眼睛有些驚奇,他放下花瓶,拉了把椅子坐下。
“別人問這話也就算了,靖亦你難道不明白嗎?晚霜是很好,聰明伶俐,懂事又不驕縱,長相更是京中子弟哪怕置重金也想一睹其芳容的那種,但是……”他話音一轉。
“這世道哪有說你好我就要跟你在一起的道理。”孟康說這話的聲音說不出的缱绻,又有些無奈。
“這就好比定制衣服,需量體裁衣,不是說別人覺得好看,穿在我身上就舒服。”
孟康這話說得通俗,何靖亦又想到了隔壁屋躺着的那個傻子,腦中那十四五歲的少年模樣已經記不太真切,徒留一個模糊的印象,龍致言如今的面孔卻越來越清晰,眉眼看起來都越發生動。
真奇怪,今夜喝得是茶,卻像酒一樣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