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窗外刮起一陣涼風,吹得兩人的發絲都有些淩亂,畫舫內并不似外面街道般人聲鼎沸,偶爾那些酸腐文人點評書畫的聲音流進來,卻意外地沒有何靖亦的話牽動人心。
那人輕輕勾了勾唇,吐出幾個字,“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龍致言當場愣了愣,這話聽來怎的這麽…幽怨,他差點以為何大人在說情話,虧得窗外的風吹的愈加強勁,他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他輕咳了幾聲:“大人不是說拟作卵石嗎?怎麽這會兒又說起《柏舟》了?”
何靖亦接着說,:“‘我心匪石’但明月如石,雖看它柔情缱绻,清麗婀娜,但總歸是無情物,像石頭一樣冰冷。拟作再美好的物事,不過是給它披了層外衣,內裏仍住了座廣寒。”
龍致言倒是沒想到何靖亦會說出這番話,乍一聽有些沒頭沒腦,略一思忖後倒也沒什麽可辯駁的,龍致言笑 ,“如此說來,倒也是沒錯”。
何靖亦并不未接着與龍致言談論,反而話音一轉問:“龍兄從前讀書的時候讀過《柏舟》這篇詩嗎?”
“讀是讀過的,當初上學有個夫子特別喜歡這篇,有些時日每次開始上課都要讓我們讀一遍,哎…對了,何大人看樣子很喜歡這首詩啊。”
何靖亦笑了,他倒是常笑,但尋常笑起來都矜貴,仿佛放不下`身段般,這一笑倒是沖淡了身上那股傲人的氣質,“談不上喜歡,只是印象深罷了。”何家滅了之後的幾年裏,每當他夜深難寐時,就把這首詩在腦子裏磨碎了煮茶,包好了煨湯。這樣過上成千數百遍,自然永生難忘。
月色正濃,倆人一聊起來兩壺酒就進了肚。
龍致言也沒有好好欣賞一下那據說件件都是精品的畫。
原本他只是想歇息一下再去看,結果和何靖亦越聊越多,酒也越喝越多。不知不覺就醉眼朦胧了,等到他想要站起來看畫,卻發現人都走了個七八。
“何…何兄…來…我們來看看那幅嘉西才子劉蒙的畫…”龍致言大着舌頭,拽着何靖亦的胳膊就走,結果腳下一軟差點沒摔倒,何靖亦及時摟住了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還往懷裏收了收,龍致言頭一歪就枕着他的肩膀順勢閉上了眼睛睡着了。
孟康站在一旁瞠目結舌,“你…你們這是喝了多少酒。”
何靖亦看着孟康,臉色微紅,口齒還算清晰,“沒喝多少,但他不太能喝酒。”
三人好生生從知縣府出來,回去的時候何靖亦微醺,龍致言醉得不省人事,就孟康一個清醒的。
阿清幫忙從轎子上扶下龍致言,一臉的訝異,不是說那阿堵裏是那品鑒書畫的地方,怎麽這一個兩個跟喝了花酒回來的一樣。
龍致言睡得不太舒服,只覺得自己身上黏黏糊糊的,便叫喚着要洗澡,阿香好歹是個姑娘,哪裏制得住一個大男人,何靖亦叫人燒了熱水備了浴盆給他沐浴,吩咐好一切,自己就回了房。
臨了總覺得有什麽東西放不下,又跑去他房裏看了一下,見龍致言已經換好衣服躺在了床上,阿香正在給他掖被角,滿臉憂色,他不由問了句,“阿香,從前他也是這般易醉的嗎?”
阿香不敢看何靖亦,低着頭說,“回大人,龍大人…不龍先生從前鮮少喝酒,從來都是兢兢業業,嚴于律己,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官!”
“哦?你怎麽知道他是個好官?”
阿香急忙說:“奴婢看見的呀,每次有什麽大案子,龍大人都是整宿整宿的忙,有時飯都顧不上吃。”
“看來你很喜歡這位龍大人了?”
阿香也是心直口快,“是!”片刻不見回聲,她禁不住擡眼看了眼這位大人,見這位面色不虞,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現在的主子面前誇了前任主子。她連忙跪下開口補救,“奴…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的意思是說龍先生是個好人,請大人莫要計較,龍先生……”
何靖亦冷哼一聲,“我計較,我計較什麽!竟敢以下犯上肖像自己伺候過的主子,你真是大膽!下去吧,我不想看到你!以後也別讓我看到你!”
阿香眼淚吧嗒的跑了出去。
何靖亦看着那小丫鬟出去後眉頭才舒展開,他低頭看了看熟睡的龍致言,惡狠狠的扭了下他的鼻子,看着那人喘不過氣別過頭去才默默的說了句:“讓你再勾搭小姑娘……”
龍致言當然不會理他,何靖亦坐在他床邊看着那人皺了皺眉不太舒服的樣子,當即又揉了揉那捏的狠了的地方,意外的發現指尖的觸感格外的好,他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面頰。
十年足夠改變一個人了,從相貌到性格。
何靖亦坐了會兒,那股子消下去的醉意仿佛又浮了上來,他看着龍致言,目光是他自己都料不到的溫柔,就這樣看來許久,最後大抵是耐不住孤獨,他附在他耳邊輕聲問:“喂…你還喜歡桂花糖嗎…”
許是他說話的聲音有些撩人,龍致言伸手揉了揉耳朵,有些困倦的嘟囔了兩句,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屋內靜的出奇,仿佛連呼吸聲都聽得真切。燭火搖曳,昏黃的光襯的龍致言的面孔愈發柔和,何靖亦最後看了一眼,吹滅了燭火回了房。
不過幾米的距離,他走過來竟忽的想到老管家離世時的那番話,“少…爺,我守了您十幾年,終于…也要走了,您和阿清,要好好的活下去,記住老爺最後跟您說的話,您的脾性就當閑雲野鶴,做個天涯浪子,萬不要為官……”
老管家是老死的,說來也算壽終正寝,何靖亦将老管家的棺材板合上,好生置地安放後就帶着阿清下了山,準備雲游四海,原本阿清還勸何靖亦處處小心,以江湖身份游歷,千萬不要被朝廷認出來。可誰知外面改朝換代這麽快,何家誓死效忠的那位出來做了皇上,一轉眼他就從罪臣之後變成了烈士之子。
更沒想到的是,到了白陽他竟與阿清走散,一轉眼就進了大牢。
他有些哭笑不得,又不想将此事鬧大,可阿清看到了知縣府貼出的要将自己問斬的告示,一時心急将父親留給他的令牌交給了下來巡查的知府,他便搖身一變成了白陽知縣。
他躺在床上輕輕哼着一曲小調,腦子裏老管家的聲音不斷回響。
“萬不可為官麽……”
從前他覺得,這官場如河,趟過去,身上便濕了。但總有人…依舊如初不是麽?
他閉上眼睛,腦子裏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離他很遠,揮着手沖着他喊:“子期!子期!”喊得急切仿佛生怕他聽不到一般。
他還沒來得及應下,就沉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