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怎麽說?”
阿清搖了搖頭,“先生不願過來。”
何靖亦看着他手中提的東西皺了皺眉,“東西竟也不願意收,他可還說了些什麽?”
阿清面色有些猶豫,似是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先生說…何子期單純內斂,好靜寡言,是他讀書時最好的朋友。然而多年已過,當年他不辭而別,彼此間緣分已盡。”
何靖亦沉默不語。
“少爺,可需要阿清再去請一下先生。”
“不必了,我自己去。”
何靖亦說完這句話,就徑自出了門,原本想直奔城西,後來忽的想到了什麽,腳步一改就去了街上。
龍致言早上起來的那股子餓勁兒下去後,再看什麽都沒有胃口,他現在無比的煩躁。
原本他和何靖亦已經算是鬧掰了,結果那人扭頭告訴自己,他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同窗好友,難不成自己要連這同窗之情都不顧?
阿清說他家少爺自離開後一直惦念着自己,莫不是自那時便有了這斷袖之癖?
可即便是斷袖,為什麽偏偏要招惹自己。龍致言找了一面銅鏡,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生平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與那清秀可人的青樓女子是不是有什麽相仿之處。
印象中何子期的模樣與現在的知縣大人着實相去甚遠,這何靖亦是京城何家的人,那何子期卻告訴自己他是附近鄉紳的孩子。這何靖亦善談吐,美儀容,為人處世不按常規卻也不失風度,而子期乖巧文靜,寡言少語,連笑都不經常笑,性格還沒有他果斷。這貿貿然說他們兩個是一個人,無異于說豹貓本為一窩所生。
要說子期是斷袖,他是決不信的。那時讀《詩經》初學《關雎》《桃夭》,那小子還怯生生的跑來問自己男女之情是什麽。
這時敲門聲又響了,龍致言剛打開門,看了眼來人,轉瞬又想關上。
何靖亦伸手抓住門框,“龍兄怎麽離了知縣府就忘了待客之道?”
龍致言是真的沒想到這人可以這麽厚臉皮,索性打開門,問道:“你來做什麽?”
何靖亦将另一只手從身後拿出來,手中拿的卻是幾根桂花糖,他笑了笑,昨日的那股子戾氣一散,倒又成了平日裏那個溫和有禮的知縣大人,“我來賠罪。”
“一賠當年不辭而別,二賠昨日`你受我欺侮之苦。”
屋外的涼風從敞開的門中灌進來,龍致言呆在了原地。
“三根桂花糖夠不夠,我找遍了白陽城,才找到這種桂花糖。”
龍致言眼睛有些脹痛,不知是昨夜噩夢做得多,還是今早的涼風帶來風沙迷了眼。
京城的桂花糖同外地的不一樣,外地的桂花糖,大都是酥糖。而京城的桂花糖除了酥糖外,還有饴糖。這饴糖熬制的時候在裏頭加入新鮮桂花,糖中不僅有糖的甜味,還有桂花的香味,味道綿軟醇厚,孩子都特別喜歡吃。當初龍致言吃過一次便惦念上了這特殊的味道,奈何家人覺得吃糖對牙齒不好,便不許他吃。他父親清廉,連帶的他的零花也少的可憐,好不容易買到了一次,還被何子期吃光了。
他憋紅了臉,吞吞吐吐的說:“就算是這樣…”
“龍兄當真不願認子期?”何靖亦手垂下來,臉上的期待消失殆盡,“當年我何家滿門全滅,一夜之家京城就變了天。原本想着避過了風頭就去找你。可收留我的師父染疾,一病就是好幾年,師傅與我有恩,我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去,定是要在跟前伺候的。”
“但我自離開京城起,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原本想着你定也是想我的,可誰知你你與那阿香蜜裏調油,情意正濃,早不知子期是誰……”
龍致言頓時擺擺手,“不不不,我對阿香并沒有什麽非分之想……你…你誤會了。”
何靖亦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次開口語氣卻親近了許多,“那言兒可是原諒我了?”
龍致言被他的稱呼臊的臉通紅,“你…你不要那麽叫我…”
“可我從前就是這麽叫的……”何靖亦臉上委屈,“莫不是還是不肯原諒我?”
龍致言語塞,“算…算了,随你的便吧。”
他萬萬沒有想到,方才剛剛義正言辭的讓阿清轉述了拒絕的話,沒想到正主一來,他卻瞬間将自己剛才的那份堅決丢到了九霄雲外。
龍致言盯着他手中拿的桂花糖,心竟也如擂鼓般跳動。
“言兒,跟我回去吧,我舍不得你在這待着。”
何靖亦這是算準了龍致言吃軟不吃硬,龍致言一張老臉比那日去阿堵裏喝酒還要紅。
他好說歹說把何靖亦勸了回去,何靖亦似風,來去不過一瞬,卻在他心中留下了印子。
夜裏,宜春院門口。
“來嘛,大爺來玩嘛……”
姑娘的調笑聲鑽入龍致言耳朵裏。
龍致言站在離宜春院門口不遠的地方,看着那院門口濃妝豔抹的姑娘。腦子一頭是何靖亦,一頭是那清廉的老父親。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氣,走了進去。
父親,母親,對不起,兒子不孝,今日來這煙花之地實是無奈之舉,請您見諒,您也不想兒子被一個男人蠱惑去了吧。
他想,也許正是因為常年不近女色,清心寡欲,連個一妻半妾都不曾娶回家,這才被何靖亦三兩句話搞得心猿意馬。
“喲,這位大爺,看您樣子眼生 ,是第一回來我們宜春院吧,您是喜歡乖巧伶俐點的呢還是喜歡…大膽一點的呢…”
龍致言連忙說:“不必,麻煩給在下找個地方聽曲就好。”
鸨母臉上堆滿了笑,這人可宰,随即喊來身邊一個丫鬟,“小桃,你帶着這位爺去樓上找個位置,再把柳兒叫出來給這位爺彈曲兒聽。”
轉軸撥弦三兩聲,柳兒素手輕輕一撥,時如環佩交鳴,時如珠玉滾落。技藝着實可謂上乘,那輾轉起合的腔調也格外動聽,姑娘家的吳侬軟語,斷是與那低沉冷淡的聲音截然不同。龍致言不言不語,徒然灌着酒,一杯又一杯。眼前的柳兒身形曼妙,笑容溫婉,容貌迤逦,換做任何男子都忍不住見色起意。他卻不知為何,腦子裏全是何靖亦。
“先生不像是來聽曲的。”
乍然間歌聲消融,徒留琵琶聲如泣如訴。
“他當然不是來聽曲的!”
琵琶聲戛然而止。
何靖亦一腳踹開了門,伸手奪了龍致言的酒杯。
“你若實在看不上我,也不必如此糟蹋自己。”
何靖亦一貫低沉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龍致言聽着聽着琵琶聲忽的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他擡起頭,朦胧間看到了何靖亦的影子。
他有些歡喜,又有些不可名狀的恐懼。
在害怕什麽呢?
他不太清楚,卻知道自己與那恐懼之間,大概只隔了這杯酒的距離。因此他從那人手中奪過酒杯,滿上,一飲而盡。
宜春院的酒竟有些燙喉,他嗆出了眼淚,沖着何靖亦卻笑的傻氣,“你是哪裏來的妖怪…怎的又尋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