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燈下晏語解相思
夏夜裏剛長及膝蓋高的稻苗聞着有一股略帶些甜的青草味,蟬鳴和蛙聲在簌簌的葉片後錯落地響起,土牆上的貓伸了伸懶腰,琥珀色的瞳仁兒一轉瞟見了什麽,它掂着步子蹿下土牆趴在窗戶上朝裏望,白色的長毛忽的一下炸起來。
屋裏昏暗極了,貓兒的瞳孔放的極大才影影綽綽看到有個人握着一把短短的匕首,手腕一抖向虛空中刺去,濃墨一般的漆黑裏那匕首也絲毫不見應有的金屬反光,只是極細微處帶起了破空的風聲,這樣去勢幾可摧金裂石的一刀卻正巧“叮——”一聲敲在了什麽東西上面,霎時間竄起了一簇幽藍的金火,兩把兵器都震顫起來,片刻後,匕首經受不住劇烈的沖擊,碎作了幾片。
“喵!——————————”
風聲在腦後乍起時唐門堪堪向右一閃伸手一撈,觸手卻是綿密松軟的皮毛,白貓被他一把抓住,凄厲地叫了一聲拼命朝他頭臉撓去,矯健高挑的男人哭笑不得地将它拎到一臂遠,開口道:
“倒是迅猛得很。”
另一個男聲略帶着些笑意響起,低沉又溫柔:“在我身邊久了,有些靈性。”随着絮絮的說話聲漸漸低落,屋裏唯一一盞油燈微弱地亮起,暖黃的光柔柔地投在面容上,熱度恰是正好,叫人情不自禁地湊上前去。
臉頰極近了,但唇并未接觸。兩人隔着一盞昏黃的燈火沉默不語,視線都有些跳蕩不定。片刻之後,舒提亞的目光順着面前之人臉龐稍嫌鋒利剛硬的線條自額角慢慢滑下,眉峰,眼尾,鼻梁,唇角,下颌流暢瘦削的弧度隐沒在深藍的衣領中,他便将視線一轉,定在那人薄而淺淡的唇上。
這樣的唇着實是沒什麽誘惑力可言的,但舒提亞輕柔而迅速地用舌尖舔了舔唐緒的唇,像那裏沾了一點蜜要将之舐去一樣,一觸即離,溫暖濕潤的感覺像是輕羽拂過,喉嚨裏顫抖細微的嘆息不知是自誰口中發出,只知道兩人都輕輕笑了一聲,白貓不知從何時起不再掙動,唐緒順了兩把它柔軟的長毛,讓它順着胳膊爬到了舒提亞肩上。
舒提亞也不去管那白貓伏在他肩上喵喵叫,探過身将唇印在唐緒唇角,冰涼的金屬飾物貼在薄薄的衣物上,卻分明傳出些火熱的味道。唐緒側頭閉了眼,将接觸由磨蹭推為膠合,動作并不急切,兩人都熟練而游刃有餘地控制着節奏和深淺,但這并不影響親吻帶來的刺激和快樂。舒提亞将唐緒圈進懷裏,後者順從地貼近了些,下颌擡起一個細微而優美的弧度,舒提亞從善如流,細碎地舔吻下去,舌尖畫出一個個連綿不斷的圓,唐緒驀地輕顫起來,脖頸向後崩出一條優雅而有力的曲線,那喉結輕輕動了動,吐出一句模糊纏綿的低吟:
“癢……”
舒提亞頓時便是喉嚨一緊,他繞到唐緒耳側,鼻息重重的噴在他敏感的脖頸裏,每一下都将已然變得極為暧昧的氣氛再向更濃稠推一步。舒提亞将長長的金屬鏈子上的珠子含進口中,用唇銜了最下面那枚尖銳的吊墜輕輕刮蹭唐緒的臉頰,輕微的刺痛反而帶來了顫抖的快意,唐緒略略有些不甘心,卻苦于舒提亞右肩上一塊厚厚的肩甲無處下嘴,幹脆将兩只微涼的手從那人大敞的腰間伸了進去,在衣服裏四處摸索。
他的手修長而瘦削,指尖帶着常年擺弄機關而産生的薄繭,這樣一雙手只是繞到舒提亞背後輕輕畫了個圈便讓他一下就放開了自己的耳朵,聲音裏都透出了幾分咬牙切齒:
“——我可是不管明天會不會誤事的。”
“先管好你現在吧……”唐緒貼着他胸膛,笑聲有點悶。舒提亞眼尾略略一掃,這屋子沒有床榻,只有方才放油燈的一張木桌,他倒不掃興,推着唐緒就往桌子上倒,唐門弟子将他身上那些礙事的金飾盡數扯了下來,兩人剛挪了一下地方,唐緒便輕輕低呼了一聲。
舒提亞還在他身上摸索着解那些帶子與暗扣,聞聲問道:“怎麽了……阿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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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緒哭笑不得地一手推開了他,舒提亞這才清醒過來一看,被兩人忘了好久的白貓正死死扣着唐緒的右手咬來咬去,可惜唐門弟子手部有精甲與厚皮圍護,它怎麽也咬不穿,反而險些在手甲上劃傷嘴。兩人面面相觑,舒提亞道:
“剛才它在哪兒?”
“在你肩上。”唐緒答道,手掌一翻将白貓提到眼前,看着它張牙舞爪地要撲過來撓他,不禁疑惑道:“說起來還是我把它撿回來的,怎的這麽忘恩負義?”
“這幾年聚少離多的,能見你幾面?”舒提亞說着貓,語氣裏卻微妙的帶着些委屈思念,海水般的湛藍瞳孔裏真的要撲起些水霧一樣,叫人看着心也揉碎了。
唐緒卻不吃他這套,挑眉道:“好不容易一見,說這些?”
舒提亞轉眼便收了委屈表情,嬉皮笑臉的:“那個人你殺了?”
“沒有,殺了他不好收拾。”唐緒看着他将白貓抱過去捋順了毛放走,又道:“你們明教真是貓精變的,一個個這麽讨這小玩意兒歡喜。”
“這麽說的話你們唐門都是熊貓變的?”舒提亞坐了下來,一伸手把唐緒拉進自己懷裏,從後面舔舐他脖子,黏黏糊糊道:
“你最近怎麽熬着自己了?眼下都是黑的。”
“想你想得夜不成寐?”唐緒順勢靠在他肩上,身體蜷起來,真像只貓兒一般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半眯上了眼。
“真的?”明教弟子從他肩後探過腦袋來,将下颌輕輕搭在唐緒左肩上,唐緒挑了挑眼皮答道:“比我真是熊貓兒變的真那麽一點兒。”
舒提亞噎了一下,忽然沖那只又悄悄摸回來的白貓怒道:
“養了這麽久,除了吃睡就是會壞我好事。”
白貓“喵嗷”了兩聲,沖唐緒亮了亮爪子,沿着門縫溜了出去。
“诶?你右邊袖子那根帶子怎的短了一截?”天色尚未露明,舒提亞拎着唐緒的衣服進來,一臉疑惑:“挂在什麽東西上了?”
“不會,昨天還好好的。”唐緒接過衣服,上下打量了一番已經穿戴整齊的舒提亞,“啧”了一聲,舒提亞順着他目光向自己身上看去,皺了皺眉:“又是球球……”
“罷了,貓兒磨爪子也是難免的。”唐緒扯了扯舒提亞外衣上的破口,低低道了聲別動,右手在腰間摸索了一下摸出根半寸來長的針來,也不點燈,仗着極好的夜視能力穿過根白線,幾下便将破口粗略補好,他低頭湊過去咬斷絲線,還沒束好的頭發鑽進了舒提亞大開的衣襟,明教弟子忍不住便是一哆嗦,手握緊又放開,好容易才忍住沒有輕舉妄動,唐緒擡頭看見他一臉隐忍表情,翻了翻白眼,站起身來将頭發束好,正要出門忽然又硬生生剎住,舒提亞還沒來得及開口,唐緒便動了動喉嚨,語氣極為奇怪:
“你別動啊,千萬別動。”
“?”舒提亞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唐緒走回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将方才補好的那塊衣服拈起來,左手迅速灑上了一層藥粉。
“到底怎麽了阿緒?”
“呃……剛才沒注意,摸出一根喂了毒的暴雨梨花針……”
“那你還敢直接用手摸?!”舒提亞一把拉住唐緒,把他右手拽過來,唐緒眨了眨眼,微笑道:“我不怕,這點毒對我不算什麽。”
“那也不能這麽胡鬧。”舒提亞道,唐緒沒理他,從藥囊中找出一顆藥丸塞進他嘴裏道:“不好吃,忍着點,解藥。”舒提亞乖乖嚼了嚼,那種苦澀中帶着辛辣的奇異藥味讓他五官都糾結成了一團,過了片刻舒提亞忽然問道:“這次沒拿錯吧?确實是解藥?”
“你當我瓜貨?”唐緒繃不住了,“你嘗不出來麽?我可教過你,□□比這個好吃多了。”
舒提亞一把攬住他,飛快地将藥丸硬是吞了下去,低頭把那苦辛藥味渡進唐緒口中,舌頭四處掃蕩更是把這難聞味道送到了唐緒口腔的每個角落,他看着唐緒瞬間皺起的眉頭偷笑,模模糊糊地低聲說:“我哪裏知道……你嘗嘗看才說得準嘛……”
唐緒推了他一把沒推開,反而被按着後腦趴在舒提亞身上,他也就不掙紮了,只是趁舒提亞換氣的時候涼涼道:“你小心點,咬破了我牙齒裏的藥囊,咱們就交待在這兒了。”
舒提亞一下就規矩了。
地面上漸漸渡過了朝陽金色的邊際,昏暗室內被照亮的時候,舒提亞悄然融身于屋檐下的陰影中,如一條潛過水底石隙的游魚一般輕盈而迅捷地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穿行,不過片刻功夫便出了村子,雪白的長袍化入密林映着日光的金黃色樹冠之中,再也無處尋覓。
寂然室內唐緒一人獨坐,呼吸沉靜,心意相觀,緩緩控制住心跳,血流和內力流轉,細聽屋外動靜。同為頂尖殺手,舒提亞與唐緒俱是此一行中的翹楚,但舒提亞更擅長在混戰中脫身和擺脫追蹤,而唐緒出身唐門,唐門弟子目力耳力獨步天下,所以兩人相會之後,向來是由舒提亞先行探路,唐緒在其後收拾可能在暗處窺探的可疑之人。
四周皆是泥牆茅頂的民居,雞鳴犬吠中夾雜着早起下地幹活的農民沉重的腳步聲,普通得如同任何一個清晨的村莊,這村子位處西南,在唐家堡往來成都的必經之路上,出任務的唐門弟子經常停在這裏歇腳,唐緒聽見了三個勻細綿長的呼吸,但他并未覺得有何異常,這村子裏有許多同門,慣行暗殺的唐門弟子的呼吸聲都是這樣。唐緒收了提高耳力的內力,待得天色完全大亮便出了門,也不易容,只扣上了獨當一面。
水果攤後靜靜坐着打瞌睡的小販,掌心裏握着一枚唐門弟子制式服裝上的金屬裝飾,狀似無意地拂去了身上幾根雪白的貓毛,他擡頭看了看舒提亞離去的方向,又望了望混跡在人群中的唐緒,并沒有什麽表情,只用那枚镂雕鋼片刮了刮左手掌心,随即裝作解手的模樣轉到屋後,一聲呼哨喚來信鴿,匆匆寫了個紙條連着鋼片一同綁在鴿腳上放了出去。
唐緒随着人流走出村外,遠離人群的嘈雜聲後重新将內力集中在耳力上,千百種不同的瑣碎聲音如洪流一般将他吞沒,受過訓練的信鴿有力的翅聲顯得震耳欲聾,他極輕快地向後方望了一眼,正看見那只鴿子消失在舒提亞離去的方向。
舒提亞在林間穿梭,輕巧地避開樹杈與藤蔓,同時也在凝神細聽着四周的動靜。正是仲春好時節,木葉蔥茏蓊郁,晨露猶然未晞,明教弟子的心情也甚是輕快,并不為別的什麽,只是想來這一年教中平靜,空閑甚多,唐緒那邊也剛剛結了一樁大買賣,怎麽也能得個三四月空檔,多些見面的機會總是可期的。
自那年在成都周天競技場相識,算來已有四年了。四年來每一次見面舒提亞都記得清清楚楚,在長安喧鬧的街市裏,在揚州靜谧的田埂上,在南屏陣營厮殺的血霧中,甚至在黑龍沼被端掉的天一教毒屍營地背後——也并非每次都有機會說一句話或者交換一個吻,有時只是兜帽下面具後一個眼神的交彙,有時能夠短暫的同住共寝,短不過剎那,長不過數天,随即便各自離去,等待下一個機會的到來。
每一次相遇,都像是剪去那心裏蔓蔓生長的蓬草一樣的思念,暫時止一止燒灼喉嚨抓撓心髒的渴與癢,然而這藤蘿一樣頑強的相思,卻是每剪去一次便更加茂密更加茁壯地瘋長,遮天蔽日地要蓋住心裏的每一塊地方。
舒提亞覺得他們像是兩個快要溺死的人,掙紮着浮上水面呼吸一口氧氣,又沉下去,直到下一次窒息前才能再次上浮。
可奇怪的是,他竟不覺得痛苦。
在遇到唐緒之前的二十一年裏,舒提亞從未曾想過自己能這樣綿長而易于滿足地喜歡一個人。
難麽?難極了——視之重于生命的愛人卻不能長相厮守,不能與他一同出現在陽光下,接受所有人的祝福,費盡心機算盡機關也只不過換得一年數度見面,還有一半時間只能渴望而克制地望過去一眼。
可若說容易,卻也容易極了,心裏裝着那麽一個人,記得他最細微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記得他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許多細節,他便離自己極近了,日子在纏綿的思念中流走卻并不覺得煎熬,是因為那人住在自己心裏啊。
在這裏你從未與我遠離,所以我也從未覺得愛你這件事令我感到痛苦。
舒提亞藏身于重重葉幕之後,靜靜等待了一會兒,一羽雪白的信鴿自他頭頂飛過,明教弟子擡頭看了看,随即一個縱躍不見了。
“武大人?”那水果攤小販已脫去了粗布衣裳,背上負着一根二百餘斤的狼牙棒,對手下人道:“你傳下話去,這次行動誰透露出去一個字,便讓他求死不能。”
手下領命而去,武成秀翻開了手裏唐緒和舒提亞的情報,兩張薄薄的紙上均只有寥寥幾行字,注明姓名,估計年歲,所屬勢力,除了所屬勢力一欄外,其餘全部标注待查證,而本應包含的武功水平,家屬親朋,慣用武功招式和武器,個人喜好,面容特征則全然空白,這兩個殺手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竟是迷霧中一般無人知道他們的底細。
武成秀暗自有幾分得意地笑了笑,提筆在舒提亞的家屬親朋一欄下寫下唐緒兩字,又在唐緒那張紙上寫下舒提亞,将剩餘全部字樣盡皆劃去,低聲道:“抓軟肋,又何必這麽多無用功夫?”
他望了望東北邊,千裏之外便是帝國的心髒,長安城,那裏有他晉升極道魔尊所需要的最後一個人頭,然而這個人頭,他卻不能自己去拿。
“紀淵……雖不能親手殺你,倒也無妨。”
二:未有一日不念君
唐緒回到唐家堡時是個上午,早飯的點已經過了許久,午飯還望不見個影子,又是個悶熱無風,叫人好像要在炖盅裏炖爛了一樣的天氣,人們連話也懶得說一句,只期待來一陣帶水汽的風好散散這濁熱。
于是進了家門沒有片刻功夫,唐緒就帶着換洗衣服,皂角,布巾急匆匆往住處附近嘉陵江一條支流走去,聽了聽四面動靜便甩掉衣服下了河,唐緒也沒太過仔細,唐門地界,什麽人不長眼在這裏隐匿,用不了一炷香就會給紮成刺猬。
總算是回了家,唐緒将身子舒舒服服地浸在涼沁沁的水中,放松了全身筋骨,他自小水性極好,潛伏時在水下藏個一兩天不費吹灰之力,故而也不在意這支流其實算是湍急。他曳着一根細索好讓自己不要飄走,便微眯了眼睛浮在水面上,享受起這酷暑之中難得的清涼。
“江水寒冽,大暑之氣沖下,極易寒氣入骨,将來你老了關節酸痛,還不是要我來揉,以後別這樣了,就算下水,好歹穿上水靠。”過了片刻,唐緒忽然自水中泅渡上了岸,邊穿衣服邊疑惑到,自己不過是想起舒提亞兩年前偶爾說過的一句話,怎的就這般條件反射的出了水?何況那人眼下恐怕已與自己有千裏之遙,是唠叨不着自己的。
轉念一想,那人生于大漠,水貴如金,幾曾有過在大江大河中游水的經歷,自然是專為了自己去查的了,這麽一想只覺柔腸百結,頓時把方才那一點賭氣疑惑夾雜的不痛快忘到了腦後。
那個人……生于風沙粗粝的荒涼大漠上,長在血火交織的殘酷環境裏,是用千百道傷口鑄就心如鋼鐵的人,正如唐緒自己一樣。可這明教弟子啊,溫柔處卻勝過三月草長莺飛的江南,他說過自己一生只遇到一個他敢将溫柔托付的人,便恨不能揉碎了化開了這滿腔纏綿情意的心髒,捧到他腳下去。
他穿好了衣服靠在樹下怔怔出神,望着樹影蔭翳間停落了一對雀兒正在互相梳理羽毛,他微笑起來,嘬唇發出一聲極為肖似的鳥鳴,将那兩只雀兒引得同時向他看來,叽叽喳喳地沖他叫喚,唐緒正覺得有趣,忽聽得背後有一陣輕風過雪一樣的腳步聲,方向正是沖着自己這邊來了,他倒也不緊張,這樣輕捷迅靈的步伐是他唐門弟子獨有,怕是旁的同門也受不了這酷暑,來泡個澡解解乏而已。
那腳步聲近了,确是個唐門弟子,不過是個高挑修長的女弟子,穿着一身貼身的藍黑勁裝,曲線浮凸,行動生姿。唐緒擡頭看了看她,笑道:“典師姐。”
唐典踢了踢他,讓他往邊上坐坐,自己也靠着樹坐下來,道:“你娃兒做的不錯,老太太滿意得緊,給你放個大假,還說你不是要透骨香的配方嗎,叫我默了一份給你。”說着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唐緒接過去看了一遍,對唐典點點頭,笑道:“可是貴的要死。”說着起身鞠了一捧江水,将那張紙浸透揉爛,順着水飄走了。
“打算上哪去?我曉得你在堡裏呆不住。”
“去配這方子。師姐你大方,要不賞我點?”唐緒看的那方子上,十幾樣中倒有一半是貴而難得的東西,更是出産在天南海北荒島絕壁之上,不過這透骨香是天下奇毒,更是目前僅知的一種不用長期服用便能在瞬間化去人內力的藥物,唐門只傳內堡高級弟子的絕密,唐緒出身唐家遠支,有了這東西,便标志着他真正進入唐門核心,從此不再僅是執行任務的殺手了。
“你想得美,師姐我懶,一輩子就指着這個方子混飯吃。”唐典抱着胳膊已經有點在打瞌睡,忽然又驚醒道:“對了阿緒,你要去配這方子,少不了往西北大漠那邊去,順路給我帶點東西——”
“師姐,這才是你同意給我方子的主要原因吧?”唐緒涼涼道,“西北那邊在明教勢力下,弄點東西也太難了。”
“你想多了,只是方子上那一味斑紋犀角只長在大漠鹽泉附近,不過是讓你帶一壺鹽泉水回來而已。”
唐緒聽着她絮絮地說,腦子卻已經走了神,他未曾去過西北大漠,反而是舒提亞,經常冒險在成都接任務,唐緒也曾說過叫他不用總遷就自己,憑自己一身本事,只要不深入明教腹地,也該算得上來去自如,舒提亞笑了笑沒說話,一個極樂引将他拉到自己身邊,一邊趁機攬着他腰偷了個吻,一邊低聲笑道:
“就是這麽來去自如的?”
當時唐緒沒說什麽,那時他們還只是剛剛表明心跡,唐緒臉皮薄,兩人還是分床睡的,夜裏唐緒悄悄出了門,第二天早晨醒來,舒提亞翻遍了房子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連抽屜都打開看過了,硬是沒有找到人,期間唐緒潛進來從舒提亞眼皮底下拿走了他枕下的金飾,直到晚上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門口,本想得意洋洋地沖這只蠢貓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功,卻看見他一腦袋四處亂飛的亂草,衣服穿得亂七八糟,眼睛裏都逼出了血絲,顯然是一天什麽都沒有做,只是到處去找“失蹤”的唐緒了,唐門弟子一下便說不出話來,站在門口還沒來得及道歉,便被高大的男人抱了個滿懷。
“我以為……我以為你生氣了……走了不要我了……”
唐緒反抱着他,輕輕嘆了口氣。
“沒有,是我不好,讓你着急了。”
舒提亞把臉埋在他脖子裏,聲音裏有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說:“阿緒這樣好,不會被別人拐走了吧?”
唐緒一時只覺憐惜與喟嘆交織,舒提亞這樣年輕英俊,武功高強,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對自己缺乏自信的人,恐怕是自己對他不夠親近體貼才讓他有這樣的顧慮,并不擅長表達親近之意的唐門弟子咬了咬牙,顧不得自己越來越燙的臉,側頭親了親明教弟子深棕色的鬈發。
“阿緒……?”舒提亞感受到了那個落在自己耳側的吻,唐緒性情沉穩內斂,不必要時連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雖然應了自己的追求,卻從未有過這樣主動的親近之舉,他的心擂鼓一樣地狂跳起來,小心翼翼地偷眼去看正低垂了眼簾,紅暈從脖頸幾乎要燒到眼角的唐緒,一看之下更是心跳地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他微微低了頭,用鼻尖蹭了蹭唐緒高挺的鼻梁,低聲道:“阿緒……說一句喜歡我……好不好?”
出乎他意料的,唐緒并沒猶豫,亦不扭捏,一雙黑而深的眼睛鄭重地望進舒提亞深邃的眸子裏,望着那雙瑩潤寶石一樣的碧藍瞳孔,唐門弟子的聲音很輕,然而又斬釘截鐵,像是誓言——
“我喜歡你,舒提亞,我喜歡你。”
于是他們什麽也不想說了,舒提亞的手指□□了唐緒的發間,另一只手則将他緊緊地固定在自己懷裏,啄吻細碎,兩人互相舔舐着對方的唇舌,有時暫時分開,抵着額頭平靜越來越躁動的喘息,灼熱的呼吸相互挑戰着對方的神經,直到舒提亞試探着将手從他腰間的開口探進去,唐緒咬着牙抖了一抖,終于還是招架不住舒提亞連綿不斷落下來的溫柔親吻,從胸膛深處吐出一個極輕的肯定來。
“所以你到底給不給我帶鹽泉水?”唐典踢了踢她師弟,道。
“師姐的話,我哪兒敢不聽。”唐緒收回心神笑道,“給你帶多少?”
“不用太多,你路過龍門的時候,去找龍門客棧的老板娘金湘玉,她那裏有專門在沙漠中儲水用的水囊,用那個。”唐典見他答應,起來拍了拍他的肩,想了片刻又低聲道:“阿緒,你最近得老太太喜歡,但師姐要提醒你一句,走得越高,越是要小心。”
年長女子早已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美麗面容上隐隐有些凝重,她與唐緒是堂姐弟,卻都只是唐門的遠支,因為能力出衆被選入內堡,唐典身為藥堂主事弟子已有數年,深知唐門這樣的大家族內裏關系盤根錯節,雖說唐緒也是厲害人物,但當姐姐的總要提醒一聲才放心。
唐緒也收了笑容,微微點了點頭,對唐典鄭重道:“阿姐,我曉得。”
于是唐典伸了個懶腰,沖他懶洋洋一揮手,背後機關翼刷的展開,轉眼間便已沒有了蹤影。
唐緒沉吟片刻,也展開了輕功,方向卻是朝着唐家堡去了。他收了機關輕盈的落在唐家堡二層,剛站穩了便聽見一聲蒼老的聲音:
“阿緒麽?過來。”
“老太太。”唐緒跪在梁翠玉面前,恭恭敬敬道。
“方子拿到了?”
“是,多謝老太太。”
“不用謝我。”老人銳利的目光落在唐緒恭敬而不卑不亢的臉上,“我想讓你做逆斬堂的主事弟子,不知道你願意麽?”
唐緒猛地一驚,唐門以暗殺起家,最關鍵的機構便是逆斬堂,多少唐門嫡系都不能滲透進逆斬堂,若是自己這個外堡提入內堡的弟子管了逆斬堂的事,怕是樹大招風,日子立刻便要難過。
“弟子年紀太輕,經驗不足,怕是難以服衆。”
唐老太太看了他一會兒,并沒說什麽,只點了點頭,藹聲道:“也罷。你這次做的不錯,後山那片竹林裏的房子劃給你了。還有,”她頓了頓,“你今年也二十二了罷?可有什麽在心上的女孩子?若有的話,說出來,我給你主親。”
唐緒這一下震驚尤甚,面上不露聲色,心念電轉,唐門對弟子這些事一向放任不管,自己又沒有爹娘,老太太怎麽會想起這個,難道是……露出了什麽痕跡,叫她起了疑心?
可這當真是難以回答,若答有,上哪去找一個心上的姑娘?若答沒有,豈非加重了老太太的懷疑?唐緒在心裏極快地回憶着最近與舒提亞往來的種種,卻怎麽也想不起哪一個細節可能出問題,心中對唐老太太這句話越發捉摸不準,卻也不敢再拖延,只好靈機一動答道:
“有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麽?你大膽說,只要在這蜀中之地,我說的話還有幾分用。”
“只是她去歲……嫁了人……”唐緒作出壓抑着痛苦的模樣,唐老太太一愣,卻也只好安慰道:“這就不成了,但是你也別太執着,堡裏姑娘這麽多,總有好的。若哪天想開了,盡管來找我。”
唐緒在心裏長出一口氣,這一關算是過了,至于将來怎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從與舒提亞表白心跡,兩人都極為默契地不提未來之事,明教與唐門結怨極深,雖說兩家沒有誰是清白幹淨的,但江湖上梁子結下了就是結下了,如今太平不過是因為明教潰敗至聖墓山後雙方地理相去極遠,平時也就當沒有對方存在,哪怕是這樣,殺手榜上唐門弟子和明教弟子,也都是暗自賭着一口氣要去争個高下的,他唐緒便是與舒提亞相争不下才對對方留下了印象,至于後來種種,卻是兩人誰也不曾料到的了。
“這幾月好好休個假罷,若有空,便去逆斬堂教教那些新選進去的弟子。”唐老太太道。
唐緒剛放下去的心又懸起來,斟酌片刻卻也只能答道:“弟子預備離堡,典師姐給了我透骨香的方子,上有許多東西是在蜀中買不到的,弟子想親自去尋。”
唐老太太頓了一頓,道:“透骨香是門中絕密,不要外傳了。”
“是,弟子知道。”唐緒點了點頭,唐老太太又說了幾句鼓勵他的閑話,便讓他下去,唐緒這才把懸在喉嚨口的心放回肚子裏,架起機關翼飛回了家。
舒提亞到達龍門之時,時間已至季夏末,他在龍門客棧要了個房間,打算住幾天,等待與他接頭的師兄出現。
然而師兄卻過了約定日期三日才姍姍來遲,舒提亞也不生氣,将教中事務交接清楚,這才開口問:
“師兄在路上耽擱了?這段路不大太平,最近馬賊鬧得兇。”
“那倒不曾……”安莫斯猶豫了一會兒,把舒提亞的腦袋扯過來沖着他耳朵低聲道:“是我臨走前教主叫我等幾日再走,然後還讓我給你傳個話,說知道你對成都那邊熟,想讓你去成都建立個據點,以助聖教東歸大業。”
舒提亞聽到成都,先是驚喜,剛要滿口答應又硬生生剎住,成都是唐門的勢力範圍,明教與唐門有大梁子,眼下東歸之計也不過是在長安和洛陽鋪了些人,怎麽會一下就把網撒到成都去呢?想到這裏心中咯噔一聲,頓時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他低聲道:“是已經定了?還是……我要回去面見教主。”
安莫斯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表情,慢慢道:“教主說,若是你不答應便作罷了。”
舒提亞垂着眼頓了頓,道:“聖教東歸不能太急,當年大光明寺……便是發展太快根基不穩的後果。”
安莫斯點了點頭,道:“既然你不想去成都,那師兄我就回教去複命,你這段時間清閑,打算去哪?”
“就在長安龍門一帶罷,這邊的師姐缺人手,我去幫幫忙。”
舒提亞送走安莫斯,打開他帶來的包裹,見裏面是一套黑色弟子服,青銅裝飾厚重繁複,卻是目前教中最高階的制式服裝,又是露出胸腹的樣式,舒提亞抖開看了看,不禁想起了唐緒對他身上所穿那套定國的評價:
“無風一嘴土,有雨滿身泥。”
可是唐門弟子的制服卻也沒有好到哪裏去,破軍套坦坦蕩蕩地将整片胸肌和腹肌露了個遍,定國稍好些,卻是四處開縫,雖說舒提亞愛極了唐門定國套的設計,卻也擔憂有旁人跟他一樣把持不住。
“我不是你,殺個人還要湊到他跟前去,這天下死在唐門武學手裏的人,有幾個真的見過刺客的真容?”
舒提亞只好妥協。
三:暗夜殺機忽破夢
自蜀中至長安,千裏之遙,唐緒卻覺得不過是轉瞬間而已,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龍門與明教已經很近,只反複提醒自己絕不能冒險進入明教範圍,然而控制不住的思念和妄想還是如開壩放水那樣,很快就占據了整個腦海,他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地在想像舒提亞可能會在龍門,甚至可能就在長安,他便覺得往常顯得幹燥粗粝的北方也溫柔了許多,因為這個城市裏,可能會有舒提亞的痕跡啊。
然而他卻沒能走到龍門。
小師弟在他踏上官道的一刻叫住了他,遞給他一封信,唐緒看那信封上并沒有唐門的徽記,也沒有他與舒提亞書信往來時的記號,嘀咕着拆開一看,卻是整個人瞬間僵在了原地,殺人時從未有過一絲顫抖的手竟然微微地抖動起來,那封信不長,只不過區區幾行字——
“四月二十一,唐門弟子唐緒與明教弟子舒提亞深夜會于成都南五十裏張家村,逾夜未離,兩人形跡親密,疑已相識數載,某深憂于唐門百年豪門,恐毀于不肖弟子之手,特來告知。”信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