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砰!”
黎峥正在外面接電話,沒想到餐桌那裏發出一聲巨響,他回頭去看,所有傭人都低頭站在那兒,一動不敢動。當他視線觸及到那被血霧蒙塵的臉時,簡直快要瘋了。
掐斷電話,他正準備沖過去,賀從容昂着頭,任由血順着臉頰往下流,朝他伸出手掌:
“別過來。”
地上一片玻璃碎渣,沾染鮮紅的血跡,沒入波斯地毯之中。賀海峰被賀從容氣得發抖,坐在輪椅上,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面:
“你為什麽不躲?!”
“咳咳咳!”
秘書沖過來,給賀海峰順氣,賀從容笑了,勾起淡泊的唇角:
“為什麽要躲?”
“我又沒做錯。”
“你!你!”
“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不孝子!”
“今晚,你就想把我活生生氣死,是不是?”
賀海峰罵不過賀從容,那道目光直直射向黎峥,黎峥被賀海峰的眼神望着,當場立在原地。賀海峰手中不知抓着什麽,往空中一散,飄飄揚揚灑在地上:
“你看看!你跟賀從容!你們兩個人!”
“做出來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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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盡我賀家的臉!”
“那你直接死了,不就好看了麽。”
賀從容嗤笑一聲,悠悠地說出這句話,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擦手的毛巾,輕輕地點在眼睛附近,只是這血,有些擋視線罷了。他絲毫不在意砸出的傷口,那血,猶如盛放的玫瑰,綻放在額頭的角落,妖冶惑人,卻攜帶致命的刺。
“賀從容!”
賀海峰怒吼,随後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想趁手拿什麽再去砸賀從容,匆匆被秘書攔住:
“賀總,賀總,醫生說了,您不能動氣。”
見賀海峰又要砸自己,賀從容把毛巾放下,既不退後也不往前,就站在那兒,等着什麽:
“來,爸,往這兒砸,狠狠地砸,讓您解氣。”
“今天把我這個不孝子砸死,就不丢賀家的人了。”
賀海峰聽見他那一聲“爸”,鼻頭酸了。
黎峥低頭,看向照片,那是他跟賀從容在小區牽手的照片,兩人并肩而行,擁抱、微笑,包括在超市面前買東西的樣子,一張不落,全被賀海峰找的人拍了。
他站在原地,全身僵硬,擡頭時,發現賀海峰就算咳得快要暈過去,但仍舊灼灼地望着他:
“黎峥,我要聽你說。”
“你要他說什麽!”
賀從容此刻如同鬥士,黎峥卻再也站不住了,他不聽賀從容的話,踏上那沾滿血跡的玻璃碎渣,來到賀從容的身邊,把他護在身後,賀海峰看他這一動作,咳得更厲害了,手中拐杖用力地錘擊地毯,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這一切跟從容無關。”
“是我勾`引他,讓他跟我在一起,他什麽都不知道。”
“都是我的錯。”
賀從容瘋了,他拽着黎峥的手,讓他回頭看自己,卻見他動也不動,鐵了心要把這件事擔下來。
賀海峰咳嗽,陰測測地望向黎峥: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
“黎峥!”
賀從容叫他,沖到他面前,兩只手捧着他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
黎峥知道,賀海峰無非是想把屬于自己的這份財産轉給賀從容,賀海峰從來沒把自己當兒子,他只不過是母親的附屬品,賀海峰看重的是賀從容,再說,他跟賀海峰也沒有感情基礎,他深深地明白,賀海峰認為是他,把母親害死的。
如果不是他執意轉學,母親就不會操勞過度,患上重病。
賀海峰恨他,而他,又何嘗不恨自己。
一個小時前——
兩人驅車前往賀宅,與其說來赴宴,更不如說來表明立場。停了車,賀從容剛準備開車門下車,黎峥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賀從容一愣,擡頭看向他,一臉疑惑。
“不論出了什麽事,你一定不要跟他……起正面沖突。”
“……好。”
黎峥什麽都知道,知道太多,看得太透,心早就死了。對這個空有挂名的“父親”毫無眷戀,他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母親。賀從容跟他自然不同,單從通知便能知曉,每次他收到的信息都是秘書發給他,而賀從容都是賀海峰直接打電話通知,不論賀從容的态度如何,黎峥也知道這場鴻門宴,他注定是犧牲品。
事與願違,賀從容答應他的話,沒能做到。或許賀海峰早就料到了,賀從容的性格他不可能不清楚,再說,黎峥根本沒想到,賀海峰已經知道他們倆之間的事,找人跟蹤拍照不過是提供證據罷了。
三人落座,一派父慈子孝,洶湧的湍流之下布滿嶙峋的礁石,那是賀海峰布下的暗局,只等他們二人跳下陣來。
而他們倆人是行駛在湍流之上的船舶,并不知這水流的迅猛與危險,白白卷入浪中,被沖撞得四分五裂。
傭人端上一道道前菜,賀從容跟黎峥都沒動,坐在那兒沒有吃飯的意思。賀海峰倒吃得津津有味,他掃過兩人的臉,擦了擦嘴,顫顫巍巍地拿起刀叉,看着盤裏的牛排道:
“菜不合胃口?”
兩人沒說話,等了半晌,賀從容不冷不淡,毫無情緒地說道:
“今天把我們倆喊來到底什麽事。”
賀海峰聽見賀從容用“我們倆”這個詞,忽然眸光一閃,很快又沒入無邊際的情緒中,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只想把遺産盡可能地偏向賀從容多一些,雖然他對賀從容的母親沒什麽情感,但對這個兒子,他仍舊放在心頭,至于黎峥……賀海峰眼皮都沒擡一下,私生子這個名頭,對于他而言也不光彩,他更不願意把他打拼了一輩子的名下産業劃給黎峥一半。
占着血緣關系,頂着他虧欠他媽的名頭就想分一杯羹,實在太天真。再說,在賀海峰看來,黎峥跟賀從容弄出這等醜事來,不過就是想套賀從容手裏的財産,這個時候也不顧親兄弟了,眼裏只有利益。
這點倒是像極了他這個老子。
賀海峰醞釀許久,剛準備開口,黎峥的手機忽然響了,他匆匆跑出去,只餘賀從容跟賀海峰父子倆。賀海峰的原意只是把照片給賀從容看,讓他知難而退,不再跟自己頂撞,誰知他這個脾氣完全遺傳了他媽,一點不拖泥帶水,也不會投降,就是要跟賀海峰抗争到底。
“財産我可以不要。”
“但你休想讓我跟黎峥分開。”
“孽障!”
賀從容站在那兒,賀海峰砸過來的玻璃杯重重地擦過他的額角,應聲而裂,灑在地面,飯也不吃了,高腳杯裏閃着晶瑩光澤的紅酒打落在地,染紅了地毯,賀海峰指着賀從容,氣已經喘不上來,為什麽這孩子,就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
黎峥趕過來的時候,場面已經亂到讓他不知道怎麽進入。直到賀海峰把話抛給他的那一刻,他什麽都明白了。連他都明白的道理,怎麽賀從容想不通?大概還是賀從容比他愛得更深,不想觸碰事實的真相而已。
賀從容在叫他,黎峥卻聽不見了,天地間一片寂靜,他早就料想到這個結局,現在面對,也絲毫不懼。
他緩緩推開賀從容,眼神直視賀海峰,先是單膝跪下,而後雙膝同時跪在那被紅酒濡濕的地毯上,手掌觸碰至地面,整個人緩慢地彎下腰,連頭顱都垂下,徹底地臣服與潰敗。
他知道賀海峰就算家大業大,卻也不想分他一點財産,他呢,從頭到尾也沒在乎那麽點錢,可在賀海峰眼裏,他一定礙眼極了。
私生子為了上位不惜毀掉親哥哥,他不折手段,殘酷冷血,這個時候撇清關系,做出承諾,對于賀從容而言,也是件好事。
賀從容沒有想到,黎峥居然會給賀海峰下跪,他當場愣在原地,額角的傷疤已經不流血了,心口卻開始隐隐作痛,他握緊雙拳,想沖上去,可是現下的情況,他就算拉黎峥起來,黎峥也不會跟他走。
他看出來了,黎峥已經做出了決定,這個決定就是犧牲自己。
他不允許,他不允許黎峥這麽做。
“對不起,爸。”
這是黎峥頭一次叫賀海峰“爸”,之前,他都是叫海峰叔叔、賀叔叔、叔叔之類的詞,今天,他跪在親生父親的面前,叫了一聲“爸”,然而這聲“爸”并沒有觸動賀海峰,他別過臉,拄着拐杖,被秘書攙扶着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黎峥的面前,說道:
“你有什麽錯。”
“我勾`引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弄出如此大逆不道、罔顧人倫的醜事,敗壞了賀家的名聲,這是其一。”
“作為私生子,妄想争奪財産,這是其二。”
“以上兩條,足以讓我被逐出賀家。”
“我也沒有……任何取得財産的資格。”
說完這幾句話,黎峥平靜又絕望,他低頭,只能看見賀海峰的拖鞋,手心冰冷,渾身發緊,終是把這些話說出來。
這讓他如釋重負,可是賀從容……他想到賀從容,心口那只翺翔于天空的鳥,突然折斷了翅膀,重重地墜入懸崖,手掌漸漸握緊,他做了決定,誰都無法改變。
“起來。”
“你跟我走。”
黎峥擡頭,賀從容蹲在他身側,拽着他的胳膊,使勁往外拉。
賀從容的眼睛,紅了。
剛才他跟賀海峰正面對峙也沒有如此悲怆的神情,此時此刻卻像被人戳中軟肋,毫無反擊之力。黎峥看見賀從容眼角滑過一道流星,不由自主伸手拭去他的淚,言語溫柔,笑得燦爛:
“不要哭。”
邊說,邊拿開賀從容緊握他胳膊的手,跪在地上,絲毫沒有起身的跡象,訣別般朝賀海峰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爸,以後我便與賀家毫無關系。”
“我黎峥發誓,我與賀從容,不會再有任何不正當的關系。”
“如若違背誓言,我便……”
賀從容瞪大眼睛,看向孤注一擲的黎峥,為什麽,每一次他做這種決定,都這麽突然,為什麽,每次他都單方面地與自己告別,賀從容站起身來,既沒有歇斯底裏,也沒有悲怆恸哭,他冷靜得像一潭死水:
“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