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黎峥好久沒有這麽冷過。
上次這麽冷,還是14年前,那年他高二,剛分班,沒跟賀從容在一個班。
十一月,他被費承派人扒光了全身的衣服,瑟縮地躲在雜亂的打掃間,拖把滴水,掃帚上的灰塵四處飛揚,他渾身赤裸地蹲在地上,兩手環抱着自己,凍得嘴唇發紫,渾身僵了,動彈不得。
費承從外面走進來,兩旁人給他讓道,他站在黎峥面前,猶如睥睨蝼蟻,嫌惡地掃過他身上每一處不均勻、肥胖的肉,問他話時像審判犯人:
“胖子,你還敢不敢靠近賀從容?”
他不回話,只是顫抖,費承也發了狠,笑得殘忍:
“好,夠有骨氣。”
“我看是你骨頭硬,還是我的拳頭硬。”
幾個同學拾起到處扔在地上的校服往門外扔,黎峥還沒反應過來,那拳頭已經招呼到他的臉上,他吃痛叫了一聲,卻迎來費承更猛烈的攻擊。
他蜷縮倒下,毫無反擊之力,臉上一片青紫。原本就冷,倒在水泥地上,他更是不由自主地發抖,半點血色也沒有。費承卸了力氣,站在原地,甩了一手汗,又問:
“你敢不敢再靠近賀從容?”
他還是不吱聲。
人影重重,腳步雜亂,黎峥撐起身體,躲在陰暗的角落,顫聲大吼:
“你們究竟要做什麽!”
他已經勇敢了,這些都是賀從容教他的,可是他對費承,不論再怎麽鼓足勇氣還是以卵擊石。
費承回頭,都不拿正眼瞧他,言語涼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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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不敢再接近賀從容為止。”
“砰!”
門重重地關上,黎峥聽見了門外上鎖的聲音,他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忍住渾身赤裸的羞恥感,耗盡最後一絲力氣敲門:
“開門!開門!開門啊!”
費承的聲音從外面淡淡地傳來:
“你們看着他,什麽時候松口了,什麽時候來叫我。”
“費承!你給我開門!”
腳步聲漸遠,黎峥靠着門滑坐在地上,他根本不想哭,可又忍不住,他冷得全身僵硬,邊抖邊哭,難受的時候他又想起賀從容,為什麽,究竟為什麽,他只不過喜歡賀從容而已,沒有傷害任何人,費承為什麽要這樣欺負他?怪他害賀從容沒進A班嗎?恨他奪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可是黎峥從來沒有壞心害別人,他一心一意只想對賀從容好而已,可能他比較幸運,得到回應,但是,受到賀從容一個人的青睐,就要被全校所有人欺辱嗎?
下午課間,費承有樂團活動,他是首席小提琴,在他人看來完美無缺的費承,此時卻是黎峥跌入深淵的惡魔,他要讓自己主動阻斷與賀從容的連接。
他再次擡起手敲門,一聲輕,一聲響,他已經沒力氣了,又冷,又疼,委屈至極,淚水還未幹,他支支吾吾地啜泣,再次吼道:
“開門!我要見費承!”
“告訴他!我不會再接近賀從容了!”
“我再也不會接近賀從容了!好不好!開門!我答應的事做到了!”
“還夠不夠!夠不夠!”
最後幾句話幾乎是哭着罵出來的,他好累,從來沒有這麽累,他邊哭邊吼,耗盡了所有氣力,他那麽努力跟賀從容在一起,僅僅做朋友而已,其他非分的妄想他從來不敢有,即便是這樣,也得不到祝福,也對,他根本不該有這種心思,王子怎麽會跟癞蛤蟆做朋友呢,王子只能跟王子做朋友,癞蛤蟆只能跟荷塘裏的蜻蜓、鯉魚做朋友。
黎峥又哭又笑,倒在地上,緊緊地抱住自己,哭得快要背過氣去,他可真沒用,除了哭,什麽都不會。
門被打開,費承過來了,把黎峥的衣服扔在他的身上,那話語像從天邊飄過來,看似毫無重量,卻拽走了黎峥整顆心髒:
“一言為定,要是讓我再發現下次,你知道什麽後果。”
“穿上衣服,滾。”
這一次,也像上一次,黎峥又妥協了。
他跪在地上,兩手被紅酒濡濕,賀從容卻說出“我不同意”四個字,他擡首,渾身盈滿了力量,賀從容牽起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朝賀海峰決絕地回應:
“你的財産愛給誰給誰,我不稀罕。”
還沒等賀海峰說話,黎峥瞪大眼睛,站在原地,賀從容踮腳,捧着他的臉重重地吻了下去,在賀海峰的面前,吻得情真意切,無比投入。
那拐杖聲在地毯上響起,賀從容還不停,那雙眼眸裏卻是黎峥從始至終無法擁有的璀璨,十指相扣,唇分,他用盡所有深情凝望自己,堅定認真:
“我們走。”
“站住!”
賀海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難以置信兩個兒子居然在自己面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手上的拐杖就這麽砸了過去,黎峥反應快,抱住黎峥,生生挨了這一杖,連聲疼都不喊,賀從容的眼睛霎時紅了,他趕忙推開黎峥,朝賀海峰吼道:
“你有什麽資格管我跟黎峥?”
“從小到大,你在意過任何一個人嗎?”
“如果不是你,我媽怎麽會死?”
“黎峥又怎麽會變成單親,這一切,不過是你釀成的大錯。”
“賀海峰。”
賀從容毫不畏懼地叫着父親的名字,迎面對上他怒火中燒的眼睛,愈發用力地握緊黎峥的手,似乎力量都往心中湧去:
“黎峥他不會說,不代表他心裏不明白。”
“我說,是因為我忍無可忍,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媽媽和我每天盼着你回家,結果呢,你嘴上說忙公務,其實都在花天酒地,連媽媽出殡那天,你都沒有趕回家。”
“你根本對我媽一點感情都沒有。”
“當然,你這輩子做過最正确是事,就是把黎峥送到我身邊。”
黎峥轉頭看向賀從容,見他晶瑩的淚水又滑了下來,可依舊笑着,那一瞬,黎峥心口鈍痛,回握他手的力量也加重了,他們倆人,分明是互相依偎的雛鳥而已。
“我看你秘書比我這個不孝子好,不如把財産過給他,皆大歡喜。”
“你的財産我一點都不在乎,如果不是我媽,你怎麽可能會有今天的成就。”
“你賺的錢。”
“我嫌髒。”
說完這句話,賀從容頭也不回地拉着黎峥走了,身後傳來秘書急切的叫喊:
“賀總!賀總!來人!叫救護車!”
“賀先生!黎先生!請留步!”
兩人誰都沒回頭,恍若真男人從不回頭看爆炸,那一團亂麻,誰想收拾便由誰收拾,剛走出賀宅大門口,黎峥就再也忍不住了,他狠狠地抱住了賀從容,他們倆誰都沒說話,卻默契地哭了起來。
黎峥也不知道說什麽,一直胡亂地說謝謝,他看賀海峰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內心莫名舒暢,這麽多年積壓在心裏的郁悶與怨恨,借由賀從容的口說了出來,他不會對賀海峰說這些話,一是生分,二是沒資格,他上學的錢是賀海峰出的,母親治病也是賀海峰給的錢,就連小店鋪、家裏住的房子都是賀海峰安置的,可是心裏說不上來,總是怪異地怨恨這個男人,如果他當初不娶賀從容的母親,直接跟媽媽結婚,又何必做這些事。
這些事,不過是掩蓋他醜陋面目的遮羞布。
驅車回家,黎峥一路握着賀從容的手,兩個人此刻重獲新生,連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變得不一樣。
抵達黎峥家的公寓樓下,賀從容打開車門,剛踏出去一只腳,忽然就天旋地轉起來,他不敢動,一只手緊緊地握着門框,黎峥傳來問候:
“怎麽了?”
“……沒事。”
他撐起力氣,又踏出一只腳,正準備發力站起身,“轟”地一聲倒了下去,耳邊只能依稀聽見黎峥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
“從容!!”
刺鼻的消毒水味,熟悉的純白天花板,賀從容動了動手指,睜開眼睛,發現身邊站了個熟悉的人。
楚文。
“你怎麽在這兒。”
“這是我單位啊。”
定睛一瞧,他果然穿着一身白大褂,氣質都變得跟平常不一樣了,這大褂居然又如此神奇的功能,一秒變人。還沒等賀從容開口問話,楚文便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邊,沒問話,就先嘆了口氣:
“你發現這個症狀有多久了?”
賀從容一愣,雙臂撐着身體想從床上坐起來,楚文卻連忙抓住他的胳膊:
“別亂動。”
“上次……大概兩個月前也莫名其妙暈倒一次。”
“醫生說是低血糖造成的。”
“有什麽問題?”
賀從容見楚文欲言又止,蹙起了眉頭。
楚文看着手裏的化驗報告單,以及片子,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老賀,你聽過腦瘤嗎?”
一聽見“腦瘤”兩個字,賀從容全身血液瞬間凍結,他躺在那兒,半邊身子麻了,“腦瘤”他怎麽會不知道呢,他媽媽就是急性腦瘤去世的,倒在手術臺上,連搶救室都沒來得及進,就撒手人寰了。
整間病房靜了足足五秒鐘,才聽見賀從容說道:
“知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顫聲道:
“除了你,還有別人知道嗎?”
“沒有,你是說黎峥嗎?”
賀從容勉強地點頭,楚文又嘆了一口氣:“正愁要不要告訴他呢,剛才你可沒看見他急得團團轉,在外面,抽了足足一包煙。”
“這會兒出去給你買飯了。”
“不要,不要告訴他。”
楚文聽見賀從容嗓子啞了,試探地問道:“不說能行嗎?”
“我讓你不要說,你就不要說。”
賀從容阖上了眼睛,楚文撓了撓頭,一臉為難,賀從容卻沒看見,他翻了翻幾張報告,說道:
“這事能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再說這腦瘤長在神經密集的大腦內,很容易壓迫中樞神經,到時候可就不是暈倒這麽簡單了,現在看你這急性腦瘤,根治不好,只有用藥物壓制、化療或者手術,目前還是個定時炸彈,随時爆炸。”
“我看還是告訴黎峥吧,你做手術,也好跟他商量。”
“楚文。”
“嗯?”
“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好。”
楚文把報告放在臺子上,看向賀從容時,心裏竟是難受起來,喃喃道:“你怎麽會……得這麽個病。”
賀從容轉過臉去,淚水濡濕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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