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悲歡
京城碼頭。
官船緩緩靠岸, 腰間系着白孝布的護衛擡着棺椁走下船,等在碼頭的齊國公胡子拉渣,撫摸着棺身, 嘴唇蠕動着, 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舅舅。”肅王走上去, 恭敬的跪下來叩首大拜。
齊國公顫抖着伸出手拉起他。
“快快起來, 不怪你。你趕緊進宮去吧,還有好多事需要你去忙。”
肅王微低着頭, 縱有再多的歉疚傷悲,此時也不是說話的時候,他再次叉手深深施禮,翻身上馬向宮中奔去。
此次江南道之行,梁正道在肅王的監督之下,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依據那些苦主的訴狀,開堂審案, 将嚴家一族,還有衛家,以及依附于這幾家的家族,全部在一夕之間被連根拔起, 整個江南道血雨腥風, 官場大震動。
有那想出頭的,在邊延年派兵圍住那些大戶家族抄家時,就規規矩矩的将頭縮了回去。
京城裏的會試也重新張了榜,西北考生在此次會試中得了便宜, 魏王也因此很滿意, 再加上老三倒大黴,他唯一的遺憾就是老四此次沒有因此也折進去, 不過想到與老四一起長大形影不離的聞承沒了,彌補了他不少的遺憾,因而他成天都紅光滿面,見誰都喜笑顏開。
嚴相府在會試出了結果時,就被禁軍圍住,全部押往了刑部大牢。
起居殿內。
肅王恭敬的叉手施禮,聖上看着瘦得幾乎脫形的他,喟嘆一聲道:“起來吧,此趟你差事辦得很好。”
“江南道可安穩一些時日。”肅王頓了下,又沉聲道:“除了江南道,大周其他地方何不是如此。”
“不急,總要慢慢來,那些鮮血,夠鎮着那些人一陣子了。”聖上溫和的安慰他道:“你交了印就先回去梳洗歇息一下,也不用去你娘那裏,你這個樣子他看了只能替你難受。”
肅王應是,聖上又緊盯着他說道:“阿承沒了大家都不好過,可你是上位者,你不能沉溺于此。”
肅王又沉聲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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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目光複雜的看了看他,上次去單縣回來,他如同利刃光芒畢露,此次回來他卻收起了那些棱角,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如平靜的湖泊,波瀾不驚。
這個兒子,總算真正成長了。
肅王回到王府,蕭晚之先前一步得到西海遞來的消息,正站在正院門口等着他。
見到肅王時,她雖然料到他不會太好,可沒想到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他看起來像失了魂魄的行屍走肉。
肅王一見到她,就伸出手臂将她緊緊抱住了。
“阿蕭,我丢掉了阿承。”
肅王的聲音幾近悲鳴,蕭晚之感覺到脖子裏傳來的濕意,本欲推開他的手垂了下來。
秦嬷嬷見狀,使了個眼色,院子裏的丫環婆子都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蕭晚之沉默的等他哭了好一會,才溫聲說道:“先進去洗洗好不好?洗完了我們再好好說說話。”
“嗯。”肅王低低的應了聲,怕她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飛快的進了屋。
肅王洗漱了出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些。
“此次多虧有你。”肅王握着茶杯,不錯眼的看着她說道:“鄭大找來的那些苦主,真的假的找了一大堆,梁正道不得不審,假的也審成了真的,才能将那麽多人家拉下馬。”
“沒有那麽多功夫去找他們的破綻,你們是明着去的,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蕭晚之微嘆道:“京城會試也是一樣,哪怕是那些人真有曠世之才,也不能錄用了。”
“阿蕭,你在京城可好?”肅王想到在江南道的種種驚險,關切的問道。
“我沒事。”蕭晚之微笑道:“這次我找了姜大儒,他出了不少力。姜側妃的外婆前些日子去了,停靈在相國寺,她派人回府跟我相求,想去寺廟裏住一段時日陪她外婆,我也允了。”
“阿蕭,對不住。”肅王苦澀的道:“我總有這樣那樣的身不由己,說起來我自己都覺得慚愧。姜氏,說句實在話,我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當初我娘是看中了姜大儒,才将她迎進了王府。聖上要平衡,因為有齊國公府,我府裏也不能再進大家閨秀,姜大儒家裏以前雖然不像話,可是他有真才實學,在士子中也有一定的聲望。”
肅王自嘲的笑了笑道:“我與阿承說過多次,我們這些人,看似享受了平民百姓幾輩子都享受不到的榮華富貴,有權有勢,可是真正能随心所欲的又有多少?連喜歡吃什麽,用什麽,都要克制,更遑論婚姻嫁娶。阿承定下紀氏時,他拉着我一起去偷偷瞧過幾次,見到她還算不錯,阿承才放下了顆心,那段時間,他一直惶惶不可終日。”
說起聞承,肅王情緒又低落了下來。
“紀氏有了身子的消息傳來,阿承高興得整天合不攏嘴。他這個人喜怒都在臉上,打小就是。”肅王俯下身蒙住臉,嗚咽着道:“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胸口悶得透不過氣,我想這麽辛苦做什麽,千辛萬苦掙來那個位子,身邊的人都沒了,真真正正成了孤家寡人。”
蕭晚之悲傷的看着他哭。
她去過幾次聞家,後來派了福伯過去幫着齊國公治喪。
許夫人一接到噩耗,就倒了下來,迄今卧床不起。
韓老夫人接管了中饋,看似鎮靜,可她原本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
紀氏除了哭還是哭,她娘還有娘家大嫂一直在旁陪着她,生怕她出了什麽事。
只有什麽都不懂的阿蠻,每天照常吃吃睡睡。
“外婆說,誰都不怪。”蕭晚之低低的說道:“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生死輸贏自負。哪能只能殺別人,不興別人殺回來。”
“我都知道,我也只跟你說說。”肅王擡起頭,眼裏是無盡的哀傷:“阿蕭,你不要也離開我,要是沒了你,我真不知道要這天下有何用。”
蕭晚之心底酸澀,輕輕嘆了口氣。
“我不是你的王妃麽?我能去哪裏?快別想了,好好睡一覺,你看你都累脫了形。明天我們先去聞家給聞承上柱香,外婆跟我說了,讓我去福安寺拜托大師,給他辦場法事。”
………………………。
刑部大牢裏。
嚴相靠在大牢的牆上,出神的看着地上努力向前爬動的蟲蟻。
半晌後,他輕輕的笑了笑。
不但人如此,低賤如蟲蟻亦是如此。
都在努力向上爬。
他這一生,也算無悔,只是苦了嚴家那些婦孺幼童。
不過享得了榮華富貴,也要擔得起風霜雪劍。
嚴相理了理衣袖,整好衣冠,慢條斯理的抽出腰帶,又用力拉了拉,試了試是否結實。
然後将腰帶向梁上一抛,踩着牆腳的馬桶,将頭伸了進去。
……………………..
福安寺。
廣濟大師斜睨着蕭晚之,涼涼的說道:“平時不見你來,你這一來準沒什麽好事。”
“大師真不愧是大師,如此神通廣大,掐指一算就知道我是有事求你來了。”蕭晚之讨好的朝他笑了笑道:“我平時也想來的,只怕來了,你又會說,哎喲你家王府吃不起飯了嗎?又來我這裏騙吃騙喝。”
蕭晚之捏着脖子,将他學得活靈活現。
廣濟大師哈哈大笑,朝她伸出了大拇指。
“佩服佩服,女壯士不但能鏟奸除惡,還能唱作念打,你以後就算不當這個王妃,去街頭學猴兒唱戲賣藝也能養活自己。”
“我會的多着呢,我會琴棋書畫,會經營,會持家。”蕭晚之得意洋洋的道:“我還會殺人。”
廣濟愕然的盯着她,喃喃的道:“臉皮真厚啊,沒見過這樣誇自己的,會殺人什麽時候成了值得誇耀的事了嗎?”
“不會殺人,就會被別人殺掉。”蕭晚之臉上笑容淡去,幽幽的道:“我差點就被聖上殺了。他将我叫進宮去,問我怕不怕死。我從來沒有覺得如此危險過,他那時是真想殺了我的。”
廣濟大師咧嘴一笑道:“他當時沒有殺掉你,不表示以後不會殺你,你慘喽。”
說道這裏,他又哈哈一笑道:“除了聖上,京城裏想殺你的多了,債多不愁嘛。”
“你怎麽能這樣?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蕭晚之怒道:“你不施展你的神通廣大救我也就算了,你還落井下石看笑話。”
廣濟大師掏掏耳朵,朝她翻了個白眼。
“也要他們能殺得了你啊。你很厲害的,只怕這個大周,能殺得了你的沒幾個。”
“哪幾個?”蕭晚之嚴肅的問道:“你告訴我,我先去殺了他們。”
廣濟大師哈哈大笑起來。
“呸!你少作怪。”
“大師啊,你作為高僧中的高僧,佛法深厚,你怎麽不修習将死者複活呢?”蕭晚之深嘆口氣道:“衆生都苦,我目光短淺,只看得到身邊人的苦。聞承這一去,苦了多少人,都說出手無悔,可痛卻是真真切切的。”
“我只是個和尚,我不是神棍!”廣濟大師瞪着她道:“我給他念經超度便是,你這麽啰嗦做甚。”
蕭晚之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卻哭了。
“我覺得,這個世間真他娘的操蛋!”
作者有話要說:
懇求路過的小天使順便點下收藏,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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