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帖(2)

辛晚的嘴唇柔軟而冰涼,因寒冷和窒息感而微微顫抖,陸長熒抱着他的手緊了緊,一口氣渡完唇分,凝視了一會兒他的眼睛,自己都未察覺自己沒來由地生了一股憐惜之意,情不自禁地又再次吻了上去。

辛晚每天的救命三式已經用完,雙手軟軟地推着他的胸口,陸長熒毫不在意地繼續,忽然悶哼了一聲,擡起頭來,唇上被咬破了一塊。

辛晚吐出一口血水,撕心裂肺地咳嗽,許久才慢慢緩過來,陸長熒舔了舔嘴唇上的傷口,倒也沒怎麽在意,也不去遮掩,笑道:“用不着吧,我又不□□你,你幹什麽要以死明志。”

辛晚喘息漸平,濕透的黑發一绺一绺貼在臉頰,更襯得膚色如雪瞳如點漆,直如有人執筆在上好的宣紙上勾出了眉目一般。他手還在發抖,慢慢取下酒葫蘆,待要再喝,才發現葫蘆裏灌進了一半水,再也喝不得了。

辛晚嘆了口氣,将葫蘆裏的酒水盡數倒入白稚澤,道:“我沒有想死,我對此處水域了如指掌,兩次掌力之後能到的那個地方,附近有一株足有上百歲齡的老荷,荷葉甚至可以支撐起一個人。”

陸長熒清楚地知道那處根本沒什麽老荷,回憶起辛晚适才險些淹死的情狀尚心有餘悸,下意識地重複道:“老荷?”辛晚道:“是啊,只不過在好些年前的一次天災裏,死掉了。”他頓了頓,道,“我忘記了。”

好些年前天災裏死掉的老荷,至今還念念不忘以為它活着,落水時還将它作為依憑,這記性得有多差。辛晚見陸長熒一臉不信的樣子,便也懶得解釋,默默地拿起了船槳,老老實實劃開去。

陸長熒望着他瘦而筆直的背,思索了許久,道:“我以前認識你?”

辛晚随口道:“不認識。”

陸長熒便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我也這麽覺得。”

他也并不是跟種馬似的見到個好看的就發情,才認識兩天便一見鐘情非要黏着辛晚到哪都要跟着他,他只是總懷疑在他丢失的那部分記憶裏,是有辛晚這個人的。

他那時候在白稚澤百年來有名的那場滔天大禍裏受了重傷,被陸青持救回陸家峰,花了陸家無數的靈丹妙藥,受了陸青持的血才得以活命。陸青持曾說過,陸家自有醫術高超能分辨傷口血脈者,救他回來時,他身上有一些血跡明顯不是他的,所以,和他一起受傷的應該還有一個人,而且那個人為了護着他,受的傷必然不比他輕,甚至可能已死……只是陸青持沒能找到其他人的痕跡。

見到辛晚時他便懷疑,辛晚毫無靈力沒有結丹,會不會就是在那場大禍中受傷未愈。然而,此次刻意接近試探,辛晚的氣脈根骨全無受損——這個人是天生的廢或者不思進取,怪不得外物。

陸長熒想到此處便又有些不屑。辛晚根骨氣脈資質不差,能有如今的“成就”,多半還是封靜則教徒不嚴,辛晚又懶散好閑之故。陸家家大業大,本家旁支後起之秀無數,稍有懈怠便難以企及同輩,因此陸家的年輕人鮮有不刻苦的,即便是陸青持,也從未對自己有絲毫放松。

思及此處,陸長熒忽然想通了關節,木夜燈受傷,辛晚如此在意的原因并不是他跟木夜燈真的有多麽深厚的情意,而是木夜燈若廢,白稚澤從此後繼無人,封靜則飛升或仙去後,無人繼承衣缽。

辛晚的三個師兄,方硯盧英均是資質平平,秦之然尚可,但還及不上辛晚的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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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晚從未透露出這些想法,陸長熒卻似乎輕易與他心意相通一般,無意識地便開口道:“這麽擔心的話,不如你自己試試勤懇一些,說不準還趕得及。”

辛晚手中的船槳停了停。陸長熒這句話有點沒頭沒尾,他卻神奇地聽懂了。

他輕聲道:“修仙至最高境界,真的那麽好嗎?”

陸長熒笑道:“你要跟我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嗎?”

辛晚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想,一座所有人都在爬的高山,事實上其中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為什麽要爬,只是看別人在爬,我便也爬了。至于爬到頂上後能得到什麽,其實很多人都是不知道的。”

陸長熒微怔。辛晚繼續道:“我小時候曾以為,我們修仙是為了相助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沒有這種濟世情懷的,起碼也是想要延年益壽,想要飛升成仙,但是後來發現,大家修仙到後來,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在比哪宗哪門的哪位修為更高,受人敬仰。”

他繼續劃動船槳,沒什麽特殊意指,只是如家常閑聊一般地道,“你們都争先恐後地往上爬,總得有人站在下面,看看山腳是什麽景色。”

陸長熒道:“沒想到你還是個甘于平淡的人。”

辛晚沒有回答,仿佛已經默認了,兩人已經可以看到天瀾書閣的輪廓時,他忽然道:“你知道為什麽打過的豬背肉會特別好吃嗎?”

“嗯?”陸長熒愣了一下,“你思維很發散啊,忽然就到這來了。”

辛晚道:“古書上記載,将一頭豬放在庭院中,以竹片不斷敲擊其背,使得豬吃痛狂奔,最後力竭而死,全身肉的精華便都聚集在那塊背肉上,唯那一塊背肉鮮美無比,其餘部位都變得松散無味,可棄之不用。這一塊背肉,便需耗死一整頭豬。”

他停下搖槳,任水流将小舟推向天瀾書閣,緩緩道:“你一定想問白稚澤禁葷腥,禁酒,我為何會喝酒,會知道這些……我其實還會書法,篆刻,烹饪,釀酒,看很多無關修仙的書,因為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辛晚将疏木舟系好,上岸,回頭道:“天瀾書閣有養傷之地,夜燈多半在這裏,我先去看看他,陸師兄請自便吧。”

這是他第一次叫陸長熒“陸師兄”,陸長熒卻沒來由地感到了一陣生疏,看着他仍是渾身濕透,不由得道:“等等。”說着便上了岸,握住他冰涼的手,一股至純的真氣緩緩渡過去,在丹田氣海運轉一周天,濕氣蒸騰,衣物逐漸幹爽。

辛晚道:“多謝了。”陸長熒道:“你沒有真氣護體,體質又弱,回去後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不要生病。”

辛晚“嗯”了一聲,走入天瀾書閣。陸長熒望着他的背影,明明自己也清楚接近這個人另有目的,明明也确認了他并非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但多年來萬事不萦懷的心中竟有了一點奇特的悵惘,仿佛在握着他手的那一瞬間,想直接沖口而出,問他為什麽不能修仙,問他是在為誰韬光,問他心中可有牽挂之人……卻終究是沒有問出來。

辛晚堪堪踏入天瀾書閣,便見到了眼眶發紅的景籬。

景籬一見到他,帶着哭腔喊了聲“師父”,聲音十分委屈。

辛晚逗他:“你的珍珠都在我這好好的,別擔心,你的老婆本還是有的。”

景籬無奈道:“師父,你好有心情說笑。夜燈在裏邊,但是他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初逢大禍,總會性情大變,辛晚沒有太放在心上,道:“傷勢如何?”

景籬帶着他往裏走,道:“……不太好,三千業火很難連根拔除,夜燈至今仍每日發作受火灼之苦,他……”他說着說着大大的眼睛裏又盈了淚,辛晚伸手給他接着,成功又攢下兩枚明珠,景籬續道,“他不想看到我,見到我便讓我走……但是他很想你,昏迷時會喊小師叔。”

辛晚聽他語無倫次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腦袋,道:“那我自己進去,你在外邊看門吧。”

景籬點點頭,又道:“師父。”辛晚回頭,景籬道:“你……夜燈現在不像以前了,你千萬,不要露出太驚訝的表情。”

辛晚想到陸青持說過的夜燈廢了一只手,毀了半張臉,心下恻然,道:“我曉得的。”

室內是一股熟悉的藥味,辛晚是聞慣過這種白稚澤靈藥的味道的,他自己曾在這裏躺過一年有餘。蓮玉床上躺着一個瘦長的身影,似還在睡夢之中。

辛晚慢慢走近,即便做好了百般的心理準備,仍是淺淺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木夜燈的右臂放在被中尚看不出什麽,但是右臉上,清晰的一條火焰灼傷的鞭痕,皮肉翻卷,極其可怖,仿佛上好的美玉摔出一道裂痕。

辛晚嘆了口氣,坐下握住了他微露的左手指尖。木夜燈睜開眼睛,眼神從分散到凝聚,眼睛瞪大,飛快地縮回左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側過身去,才低聲道:“小師叔。”

辛晚道:“嗯,我回來了。還疼嗎?”

木夜燈背對着他搖了搖頭,左手和被褥與右臉的傷口相摩擦,疼得弓起了背。三千業火燒傷的傷口帶有火毒,不能包紮,只能這樣露在外面,又因為火毒無法拔除,始終不能愈合。

辛晚按了按他的背,将他的左手拉下來,道:“沒事的,小師叔看過了,不怕。”

木夜燈仍是背對着他不肯回頭,辛晚将他的身體掰過來,讓他躺平,道:“謝門主怎麽說?”

白稚澤并無人擅長醫術,因此辛晚有此一問。

木夜燈搖搖頭道:“沒……暫時沒有什麽太好的辦法。以往沒人見過這樣大片的三千業火,因此……據說極北雪陵山中有一種寒冰龜,最喜食業火,但是……”

從未有人到過那裏。

辛晚點點頭,放下了此節,溫言道:“餓不餓,想吃什麽?”

木夜燈死死握住他的手,低頭,淚水不住掉在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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