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黑帖(3)

辛晚輕輕伸手揭開被子,看到了他的右手。灼痕宛然,傷口見骨,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焦黑,如幾縷枯藤一般蜷曲。

治不好了。辛晚心中涼了半截,就算能拔出火毒,除非能遇到回春聖手,大羅金仙,這只手也是廢了,再也不可能握劍。

他心知軟語安慰的話師父和幾位師兄定然已說過不少,便也不再啰嗦,只道:“你休息會兒,我去給你煮點蓮子湯,清熱養神,用冰鎮一鎮好不好?”

木夜燈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并不想他離開,辛晚伸手入懷,微微一怔,笑道:“剛才采的蓮子都掉水裏了,沒事,我重新去采。先讓阿籬陪着你吧?”

木夜燈輕聲道:“我不想見他。”

辛晚摸了摸他的頭,多少能明白他的心情,便沒再說什麽。

傍晚,秦之然進來的時候,木夜燈正半倚在床上,咽下一口辛晚喂他的綠豆蓮子湯。

秦之然眉毛跳了跳,道:“回來了。”他為人冷淡,話不太多,辛晚知道他這短短三個字裏還包含着“回來了怎麽沒先去拜見師父告訴我們”的意思,便答道:“陸長熒也回來了,我料想大師兄會知道。”

方硯禦下甚嚴,無論是老靈鳌還是白稚澤弟子,發現異狀都會立即向他禀告。秦之然點頭,看着木夜燈的眼睛,道:“有沒有好一些?”

木夜燈點頭,秦之然輕輕道:“練左手劍,一樣的。”

木夜燈道:“是。”

辛晚默默無語,只得又舀起一勺蓮子湯遞到木夜燈唇邊。木夜燈張口吃了,秦之然道:“你自己試試用左手吃。阿晚,跟我出來。”

他素來話少,說出這樣長的句子便自帶了一種叫人無法拒絕的氣勢,辛晚将冰涼的碗放在床頭,拍了拍木夜燈的肩膀,便跟他走了出去。

甫一關上門,秦之然什麽話也沒說便是反手一拳,辛晚悶哼了一聲,被打得趔趄了一下,臉頰腫起,咬破了嘴唇。

他沒有分辯一句,只低聲道:“對不起。”

秦之然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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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晚道:“我知道。”他擦去了嘴角的血跡,道,“夜燈第一次獲得大較魁首後,在天瀾書閣看書,說我做的湯好喝,我說,既然喝了我的湯,你要好好照顧阿籬。”

就是這一句話。

秦之然素來與他交情不錯,如今實在是怒極,雖然內心知道木夜燈的傷并不能只責怪辛晚一人,卻依然忍不住遷怒于他,強忍了好一會兒,方稍微平靜,道:“師父明知你沒什麽用,但怕你在蛇群之中會有危險,才讓你先走。其他弟子都有師父擋在身前,只有阿籬無依無靠。”

他沒再說下去,辛晚卻也知道,大概正因為阿籬孤零零站着,那幫人才會在臨走前決定不走空趟,起碼取一個人的性命交差。

辛晚回來後沒有立即去封靜則處,也沒有先去見幾位師兄,其實也有這個原因。他非常清楚,他們每個人,即便口中不說,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會是,如果白稚澤非要有一個人被三千業火燒成殘廢,這個人為什麽不是他這個廢物?

為什麽不是他?

秦之然道:“滾。”

辛晚咽下口中的血腥,道:“我不是夜燈的師父,又明知他性子執拗,還讓他答應我這件事,害得他現在這樣,是我的錯,你打我這拳,我受了。但是其他的,三師兄,我明白你如今的遷怒,但是,那不是我的錯,我不會因為這個滾出白稚澤。”

秦之然兩道濃眉緊鎖,握着的手上指骨仿佛要将皮膚撐破,許久後才道:“你明知夜燈喜歡你。”

辛晚呆了呆,還未說話,就聽秦之然繼續道:“以你的聰明,你會感覺不到?”

“你明知道,卻假裝不知,亦不拒絕,利用他。”

辛晚這才知道秦之然的怒氣遠遠不只是因為木夜燈受傷,只怕是從夜燈整日過來找景籬玩耍,在大較上故意相讓便開始了。

他只是沒想到自己在秦之然心中是這樣龌龊的一個人。

這些事情被□□裸叫破,竟然會這樣令人難堪。

他眼前模糊了一下,很快又轉清晰,平靜地道:“我沒有。我知道夜燈可能有那種心思,我沒挑破不是因為想要利用他,我只是覺得他還小,對我可能只是一時的依戀,以後會變的。”他苦笑了一下,道:“三師兄,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無恥,夜燈從未明示,亦從未向我說過什麽,我畢竟是他的長輩,難道我要親自故意跑過去跟他說,夜燈啊,我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癡心妄想。”

秦之然确實從木夜燈輸給景籬開始便已經生了一些怒氣,木夜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亦是白稚澤第四代弟子中最為優秀的,他自然對他寄予厚望,然而木夜燈卻因兩次進天瀾書閣,莫名其妙喜歡上辛晚,導致修煉進境都有些滞後,他沒辦法對自己的愛徒說你不要喜歡你小師叔,漸漸地就開始怨怼辛晚為何不明白拒絕夜燈。

辛晚咳嗽了一聲,見他沒有說話,笑了笑:“而且我不能滾,我畢竟還有在天瀾書閣看大門的用處。你在這陪着夜燈吧,我出去逛一會。”

他轉身走出,在門口揉了揉正剝蓮子的景籬的腦袋,解了一只疏木舟,緩緩劃離了天瀾書閣。

白稚澤的天空一向是清澈透明的,他在船上躺平着看了一陣,忽然覺得酒瘾犯了,才想起酒葫蘆裏還是空的。

不知道随水飄出了多遠,夜幕降臨,跳出一些疏疏落落的星子點綴其間,辛晚睜大着眼睛,卻什麽都沒看,什麽都沒想。

幸好白稚澤夠大,無論飄到哪裏都是他的家。

不知道過了多久,辛晚正朦朦胧胧,忽然感到小船似被一股奇怪的外力勾住,然後猛地被拉向了岸邊。他搖了搖腦袋坐起來,剛睜開眼睛,便看到了陸長熒的笑臉。

“……”辛晚喃喃道,“噩夢。”向後倒。

陸長熒哭笑不得,掐着他的臉道:“喂喂喂,起來,小鯉魚回來了,請你喝酒吃肉。”

辛晚的臉被他掐成各種奇怪的形狀,然而終于被掐醒,氣呼呼地上岸。

陸青持面前已擺開一桌酒菜,酒杯放置在老大一塊晶瑩剔透的冰上,杯中血紅色的葡萄酒冒着絲絲寒氣。

陸青持執着酒杯向辛晚舉了舉,風度翩翩,湛然若神。

辛晚像喝水一般把葡萄酒往嘴裏倒,是甜是酸也沒怎麽品出來,陸長熒笑道:“此等美酒,哪有你這樣牛嚼牡丹的喝法。”

辛晚并不想理他,筷子在菜上來回亂舞了半天,終于還是不敢在白稚澤吃肉食,挑出了兩個鹽水毛豆。

陸長熒道:“酒都喝了,不差這麽點肉。”

辛晚從鹽水毛豆裏抿出兩顆豆子,道:“算了,本就是個廢物,又不聽師父的話,起碼酒還不算殺生,肉就積點德吧。”

陸長熒怔了怔,鮮少見他如此消沉,想了想,道:“你那個師侄……木夜燈?傷勢如何?”

辛晚道:“小鯉魚呢?”

陸青持放下酒杯,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水晶盒子,裏面盛滿了水,一尾黑色的小鯉魚活潑地來回游動,魚鳍上挂着縮小的鐵絲镯和鈴铛。

“碧晴海的寶貝果然很多。”辛晚歪頭看了看小鯉魚,又倒了一杯酒。

一頓飯下來,陸長熒兩人倒是沒喝幾杯,俞黎千裏迢迢從碧晴海帶到這裏的冰鎮葡萄酒,一大半都被辛晚倒進了肚子。

辛晚擦擦嘴,道:“多謝款待,我走了。”

陸青持點了點頭,陸長熒看了一眼陸青持,站起來道:“我送送你。”

辛晚道:“送個屁,陪着你家少主拍好馬屁吧。”

“噗嗤。”陸青持沒忍住笑出了聲,陸長熒發覺到他不太對勁,辛晚以往雖然也曾對自己惡語相向,但畢竟極少說出什麽特別粗鄙的言語,便提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辛晚視而不見,兩頰泛着紅色,胡亂揮手道:“走開,綠頭蒼蠅。”

陸青持再也忍不住了,狂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綠頭蒼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叫你,哈哈哈哈哈。”

陸長熒內心一個草泥馬,也大約知道他醉了,辛晚這醉起來,平日裏藏在心裏的話就連珠炮地說出來,當下只得抓住他的手便把他往船上帶,辛晚雙手亂動,道:“你們怎麽不戴綠帽子?戴了綠帽子才是名副其實的碧晴海綠頭蒼蠅,品位超差,紅配綠……”

陸長熒頭頂黑線,用上真力把他強制拖向疏木舟,辛晚一面被他拖走一面還道:“都是騙我的,明明以前答應過我會和我一起當廢物,說好的雙廢合璧,自己就走了……”

陸長熒把他安置在疏木舟中,拿着船槳犯難,又聽辛晚道:“看不上就看不上,我爹就算是惡貫滿盈的大惡人也比你們好一千倍一萬倍。我是不願意跟你們計較,要是我願意,把你們的破澤翻個底朝天。”陸長熒随口安慰道:“好好好,不計較。”

辛晚安靜了一會兒,将頭頂在他背上,有些困難地喘着氣,半晌之後,喉頭哽咽着道:“你那時候為什麽不帶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

蒼蠅=長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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