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帖(4)

陸長熒本就聰明,靜下心來摸索,漸漸掌握了劃船的要旨,疏木舟緩緩前行,辛晚還在嘟囔着一些聽不清的話。

如今月朗星稀,蓮葉荷花都似蒙了一層薄紗,透着朦胧的溫柔。辛晚靠在陸長熒的背上,清冷的夜風徐徐吹過,他慢慢安靜下來,不再說話。修仙之人六覺敏銳,陸長熒能清晰感到辛晚均勻的呼吸打在自己背上,伴着船槳的欸乃聲,一時間只覺自己一生之中都極少有如此安寧的時刻。

辛晚支吾了一聲,似乎覺得靠着的姿勢不太舒服,沿着陸長熒的背黏上去,将下巴擱在了他的肩膀上。陸長熒從來都由得自己的性子,一看這送上門的美色不能辜負,扭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辛晚“嗯”地一聲,睜開眼睛,尚不知發生了什麽。新釀的葡萄酒到底後勁不足,白稚澤又雲霧蒸騰夜涼如水,辛晚迷糊了一會兒便醒了酒,坐直身子,伸手捧水洗了把臉。

“我們要去哪?”

陸長熒看着他一臉的茫然,紅潤的唇角和精致的下巴還不斷滴着水,襯得一張臉更是清白如玉,內心不知怎的就莫名歡快起來,十分想再親一口,嘆息了一遍這葡萄酒勁兒真淺,才漫不經心道:“你身上帶天瀾書閣的通行令牌沒有?”

“嗯?”

“趁你喝醉了,蹭你的令牌進天瀾書閣呀。”

辛晚登時一臉戒備,他既不會禦劍也不能游水,救命三招也沒了,不能像頭一次見面一樣把陸長熒踹下船,若是陸長熒果真想強迫他進天瀾書閣,就只能啓用書閣機關,報予封靜則知曉。

陸長熒見他當了真,只得道:“別擔心,我還不想跟白稚澤撕破臉,不會幹這種事。如今白稚澤封鎖,打傷木夜燈的人還潛伏在澤內,你一個毫無,那啥的人,大晚上的獨自在水上漂,也不嫌命長,我送送你罷了。”

辛晚看了他一會兒,道:“嗯。”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喝醉了,說什麽了沒有?”

陸長熒道:“說了,熒哥哥,我好想你,要熒哥哥抱抱。”

辛晚做了個嘔吐的表情,道:“行了,你回去吧,我現在清醒了。”陸長熒笑道:“放心吧,沒說什麽。另外,用不着這麽戒備,我在白稚澤內,能力被削一半,沒有在玄水門時那麽厲害。”

這個辛晚倒是知道的,因為他本就跟陸長熒很熟悉。陸長熒與生俱來有一種操控土地岩石的能力,在玄水門時能夠用一張鐵絲網穿透黑岩将小鯉魚抓出來,仰仗的便是這種先天異能。程心遠想必是沒看懂,只是礙于仙宗之間的禮貌不能探聽對方的修煉秘法,加上碧晴海本就擅長一門恢複物品原樣的奇妙幻術,所以勉強還能說得通。

不過辛晚還是很給面子地問了一句:“為什麽?”

陸長熒道:“我的能力在水上用不了。”

辛晚用手随意撥着水,道:“自曝缺陷,不怕我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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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熒淡淡道:“先天的力量本就不能作為全部依憑,上天能給你,又怎知不會收回?就算我同常人并無區別,難道就會怕了那些幺麽小醜?”

辛晚嘆了口氣:“你小時候必然很努力很刻苦。”說完便怔了怔,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不記得幼時的事……”

誰知陸長熒卻道:“我記得的。”他濃黑的眼睛注視着通透的夜空,緩緩道,“我失去的只有受重傷流落白稚澤那段時間的記憶。”

辛晚睜大了眼睛,浸在水中的手指忍不住發抖。

“為……為什麽?”

陸長熒看了他一眼,一揚眉,道:“不知道,可能那段記憶不是很重要。”關于那段記憶,他在意的只是那個在天禍中救了他的人是不是還活着,如果活着,陸長熒有恩必報,救命之恩,更不能欠着人情。

“是吧。”辛晚輕聲道,“不太重要。”他的手在冰冷的澤水中凍得發僵,卻忘記拿出來。

是不太重要。他也想忘記的,為什麽還沒有忘記?

陸長熒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遙遠,他很模糊地聽到他道:“聽青持說,白稚澤弟子在那場滔天大禍中死了不少,你是封靜則最小的弟子,大約是之後才進的白稚澤?幸好,否則大約今日你就不在了。”

辛晚恹恹地,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更是沒有回答,似乎對這個話題實在興趣缺缺,躺下來枕着手臂,道:“我睡覺了,你送我回天瀾書閣,讓景籬出來接我。”

陸長熒笑道:“好,你長得好看你說了算。”

辛晚又看到了十七八歲的陸長熒。

他像是神話傳說中被貶谪的仙人一樣,忽然在白稚澤的水流中出現,又十分恰好地被沖進成片的荷葉之間,被葉片蓮莖纏住了,幸運地沒能沉下去淹死——然後被辛晚的小船一舉撞飛,掉在百歲老荷的圓葉上。

可能就是撞飛那次撞到了頭……吧。辛晚迷迷糊糊地想。那時候陸長熒渾身的傷口被水泡得發白,整個人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幹淨了。

辛晚尋思着要把他悄咪咪帶回天瀾書閣去睡在蓮玉床上養傷,到了書閣外擔心他被小王八咬,于是先行把他放在書閣門口,又把通行令牌放在了他胸口,自己劃船找秦之然借傷藥,興沖沖回來一腳踏上岸,被小王八咬了個正着。

登時驚動了全白稚澤,小王八最後終于松了口,但是辛晚撿到個人的事也不胫而走。

方硯十分不贊成這個來歷不明的人留在白稚澤,因為他們甚至不清楚這人是從哪裏來的——如果是正兒八經地從連通的水系而來,老靈鳌不可能沒有感知,除非他真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封靜則倒是沒說什麽,他性子向來溫和,為人又随便,無可無不可,再怎麽說,救人一命也算是好事,何況這個少年身上并沒有妖邪之氣。方硯除了埋怨幾句師父太過嬌寵辛晚外,也終于無計可施。

辛晚還記得陸長熒很快就醒了,他年輕的身體似乎蘊藏了無窮的力量,讓他在這樣的重傷之下還得以迅速複原。辛晚有點失落,因為那就說明,陸長熒在受傷前,可能還是個很厲害的人,他的廢柴國度可以增員的夢想就此破裂了。

然而他還是挺喜歡坐在床邊看陸長熒。陸長熒即便在昏迷時也有股落拓的氣質,等他睜開眼睛時,那股落拓便化成了一種難以嚴明的潇灑自在。尤其是他的眼睛,常人的眼珠總有一圈棕褐色,但陸長熒的眼珠盡是烏黑,如同細細打磨過的黑色玉石,潤而不透。

不過這個看起來“潇灑落拓”的陸長熒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哎,你。過來。”

辛晚好奇地過去,便見他眼珠轉轉,立刻又道:“我冷,要抱抱。”

“……”果然很潇灑,辛晚冷靜地說明,“蓮玉床用于療傷,本來就是冷的。”

陸長熒說:“我要凍死了。”

于是辛晚給他抱來了好幾床被褥,陸長熒最終被熱出了滿頭汗,然後仍舊十分無恥地說:“不,我冷,我要抱抱。”

辛晚就被他逗笑了。陸長熒說:“我叫陸長熒。”

辛晚:“哦,綠蒼蠅。”

陸長熒非但沒有生氣,一臉激動高興之餘,寒星一般的眼睛裏竟依稀有着淚光。辛晚剛剛心想這個人多半是欠罵,被罵蒼蠅還這麽開心,陸長熒便道:“你……再叫一聲蒼蠅試試。”

一般人在這種時候用出這種句式,多半是威脅,隐含意思是“你再叫一聲就死定了”,此時對方也多半是不吃這套,要還擊一句“試試就試試”,以顯示自己不畏強權,英勇無比。但是陸長熒卻是哽咽着哀求,實在沒什麽威脅的氣勢,辛晚膽戰心驚地又叫了聲蒼蠅,卻聽陸長熒真情實感地“哎”地應了一聲,滿足地伸出雙手,繼續不知羞恥地要抱抱。

辛晚沒有辦法,何況這個少年的眼睛有着神奇的魔力,讓他無法拒絕,因此終于還是走了過去,讓陸長熒抱住自己的一條手臂。

陸長熒閉上眼睛,嗅着他身上幹淨的氣息,喃喃地道:“你別怕,我只是,只是,嗯,想起了我娘。”

辛晚大怒,原本想跟他說“去你媽的”,臨到嘴邊想起了自己也沒有母親,一陣感懷,便沒再說什麽。

陸長熒抱着自己手臂的觸感還在,夢境卻忽然轉至了白稚澤上空如蓋的劫雲,仿若要劈裂天地的雷電,以及滔天的洪水。

少年撐開了雙臂,将他緊緊護在身下,他從少年肩膀的縫隙看出去,漩渦般的烏雲直直地壓将下來,一道道雷電直直劈下,将周身照得有如白晝。少年口中的血不斷滴進他的脖頸之中,卻始終沒有挪動一步。

辛晚在睡夢中緊蹙着眉,仿佛忽然感覺到冷一般蜷縮起了手腳。陸長熒停下船槳,伸手撫了撫他的眉心。

船已快到天瀾書閣,陸長熒思索了半天,在趁辛晚睡得人事不知時進一趟天瀾書閣和算了就到這裏之間搖擺不定。他鮮少有這樣難下決定的時候,最後自嘲地笑了笑,揉了揉辛晚有些淩亂的頭發,輕聲道:“既然答應了你不幹這種事,這次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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