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黑帖(5)

辛晚是被熱醒的。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雖然白稚澤內整體四季如春,澤水又常年寒冷,但總的來說,這蓮花開放的季節,還是一年裏最熱的時候。陽光明亮澄澈,加上澤水的反射,天上水中兩個太陽,耀得剛睜開的眼睛發花。

辛晚冷靜地思索了一下,認為主要的熱不是來自陽光,而是來自蓋在自己身上的人。

疏木舟因為一夜的随波逐流早已不知停在了哪裏,陸長熒在他頸項邊呼吸,睡得很甜。

辛晚十分冷靜地思索目前來說兩人的關系,結論是,事實上還是沒什麽關系。不管陸長熒是出于對一個廢物的同情,還是天生喜歡放飛自我調戲同性,或者別有其他用意,他們始終是沒什麽關系。

何況他也早就答應過不會再和陸長熒有什麽關系。

所以只能沒關系了。

一大段的有關系沒關系把辛晚自己給繞暈了,他停止了胡思亂想,側過頭清晰看到陸長熒的眉眼,肌膚幾乎相貼地感覺到他的體溫。

他在這一刻忽然放棄了推開陸長熒的想法,貪戀起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這個陸長熒這麽強大這麽好看,完完整整,沒有死也沒有傷,卻偏偏不再是他的。辛晚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那個把他死死護在懷中,差點被天雷劈到形神俱毀的少年,仿佛已經是上輩子認識的人了。

陸長熒鼻子裏哼了一聲,睫毛抖了一下,似乎要醒過來,辛晚趕忙閉上眼睛裝睡。感覺到陸長熒輕手輕腳地稍稍坐起,手指在他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未幾,明亮到足以穿透眼皮的陽光忽然消失,他沒有睜開眼,料想是陸長熒幫他遮擋住了。

他不太敢動,耳中只能聽到來回拍打着船身的水浪聲音。陸長熒許久沒有動靜,他才悄悄将一只眼睛睜開一條縫,只見陸長熒一只手撐開衣袖擋在他頭頂,長長的右腿驅起坐着,側臉望着遠方,背後接天蓮葉,似一幅透光的水墨畫。

陸長熒忽然回過頭來,與他目光相接,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

辛晚臉上一紅,不假思索就一腳踹過去,陸長熒笑吟吟地看着他,還有臉問:“幹什麽嘛,一大早的,也不知道把人家吻醒……”

“……我還想問你。”辛晚說,“你在幹什麽?”

陸長熒打了個呵欠,道:“昨晚到天瀾書閣外面時天都黑透啦,看你睡得熟,料想裏面的人也睡熟了,何況不是還有傷員麽,就沒大聲喧嘩。我還擔心你晚上受冷,這不還特地留下來陪你睡……”他一副“我好溫柔好體貼”的樣子,辛晚翻了個白眼,坐起來洗了把臉,清醒一下,環顧四周,微覺詫異,他自小便在白稚澤中玩耍,這片水域雖然寬廣,于他來說卻了如指掌,眼前的這一片,雖不至于迷途不知歸路,印象中來過的次數卻是極少。

“怎麽回事……”辛晚喃喃了一句,“竟會飄到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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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熒好死不死地道:“你迷路了?”

“沒有!”辛晚惱火道,“只是……”他手指在船舷上虛虛畫了幾下,模拟水流的方向,“我以往也不是沒有在船裏睡着過,但是就算漂一夜也沒有漂到這裏來過,白稚澤水流的方向沒道理忽然改變啊。”

他一根手指在淡黃色的疏木上來回劃動,如同白玉琢成,指尖凝着淡淡的嫩紅色,讓人感覺幾乎是一不小心就會被粗糙的木頭劃破。陸長熒從未想到對着一根手指都能聯想到“活色生香”這個詞,不由得盯着看,喃喃道:“要劃破了,流血可舍不得。”

辛晚還在考慮水流方向,不意間被他打斷,擡起頭,沒懂他說的是什麽意思。陸長熒笑道:“這也沒什麽奇怪,水流流向有的時候是會變的。”說着低頭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将他的手臂從船舷邊上擋開。

辛晚遭雷擊一般抽回手指,陸長熒倒也不以為意,仿佛剛才的羞恥舉動全不是他做出來的一樣,以手背支頤,慢慢道,“或者,就是白稚澤水下,有什麽變了。”

辛晚其實也這麽懷疑,近來白稚澤發生的怪事太多,老靈鳌的感知也似乎全部失靈,整個白稚澤都處于一種極為不安的情态。老靈鳌對水流和水中生物的變化感知應該是最敏銳的,這段時間卻像聾了瞎了一般,什麽都沒感覺出來。

陸長熒忽然道:“你猜小鯉魚是怎麽進來的?”

辛晚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陸長熒笑道:“因為我很懷疑你們家老靈鳌是不是真的老糊塗了,所以通過鐵絲镯上的鈴铛傳話,讓小鯉魚做了一個小小的實驗。”

他遙遙指向白稚澤的入口,道:“小鯉魚從那入口處,找了很多種辦法,包括從淤泥中潛入,從深水中游入,都第一時間被老靈鳌感知,并告誡了他此處不能随意進入。這就說明,老靈鳌的感知依然十分敏銳。”

他看辛晚一臉全神貫注的樣子,笑道:“最後還是青持到門口去接他的,所以這不是靈鳌的問題。”

辛晚對“青持”這個名字頓了一頓,然後點點頭。

“那麽水下要産生什麽變化,足以改變水流流向,又讓老靈鳌完全感知不到?”陸長熒彎了彎手指,逆着水流道,“不如逆流去看看。”

逆流而上是個體力活,辛晚決定偷懶,陸長熒開始劃船。辛晚慢悠悠地一路摘蓮蓬,摘滿了一捧又開始剝,順着蓮蓬頭的邊緣揭下蓋子,露出一粒粒青嫩可愛的蓮子,又一點點剝去外皮。陸長熒眼角餘光看着,很配合地張嘴道:“啊。”

辛晚哭笑不得,只得又揀去了蓮芯,才丢到他嘴裏去。陸長熒道:“你自己吃的不去蓮芯兒?”

辛晚抿了一顆蓮子,道:“不去。”

陸長熒道:“那我也要。”

辛晚怔了怔,道:“苦。”

陸長熒道:“我不管,我也要。”

辛晚無奈,便給他塞了一顆沒去芯兒的蓮子,陸長熒一嚼,“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道:“果然苦。”

辛晚道:“阿籬喜歡吃糖蓮子,蓮子裹了糖,蓮芯便容易入口一些。”

陸長熒笑道:“這不會被糖襯得更苦麽?”

辛晚淡淡道:“但是糖衣也會因此更甜啊。”

陸長熒笑道:“那倒也是。”

兩人一時無話,陸長熒安靜劃着船,聽着辛晚在後面剝蓮蓬的聲音,一時靈臺清明,通體舒暢,忽然便想起幼時學藝修煉,稍有不慎便被家法打得鮮血淋漓,而那時候辛晚在做什麽呢?

多半是照舊游手好閑,來回劃着小船,躺着看天,坐起采蓮,奔跑玩耍,儲糧釀酒……他想着想着,腦海中辛晚少年時的樣子一點點鮮活起來,最後如同他親見一般,一時之間不禁非常羨慕,口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來一句話:“還是在白稚澤時最開心。”

辛晚手一顫,剝了一半的蓮蓬下來,将淺色的衣衫下擺染上了斑駁綠色。

陸長熒一拍腦袋:“怎麽停了,再來幾顆。”

辛晚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将一顆蓮子遞過去,曼聲道:“本是後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經閣半卷書……”[注]又停了。

陸長熒道:“聽着有點意思,後面呢。”

辛晚沒再說話,又遞過去一顆蓮子。陸長熒側過臉來湊,臉頰與他的手指堪堪擦過,微微一愣,道:“你等等。”說着含了一顆蓮子,用唇摩挲他的指尖。

辛晚愠怒着收回,道:“陸長熒,你看不起我是個廢物也好,覺得我不會生氣,或者生氣了也拿你沒辦法也好,咱們以後再無瓜葛就是,但你若存心與我結交,該當坦誠相對,肝膽相照,老是這般玩耍戲弄,有什麽意思?”

陸長熒不答,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了把脈,又過來摸他的額頭,沉聲道:“你發燒了,自己沒感覺?”

辛晚愣了一下,道:“沒事……”他就是這一會兒才起的燒,只以為是臨近中午才覺得熱。

陸長熒開始調轉船頭,道:“不行,你又不是修仙之人寒暑不侵,逆流之處不看也罷,先回去休息服藥吧。”

辛晚道:“就快到了,劃到這裏都不容易……”

陸長熒充耳不聞,最後索性停了手上的動作,反正就算随波逐流,小船也會按照原路返回。他将船槳從水中提起,辛晚倏然睜大了眼睛,猛地撲入他懷中。陸長熒笑道:“做什麽,忽然以身相……”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随着船槳爬上來的是一條玄冰碧蛇,他竟毫無提防,那碧蛇聞到辛晚身上的氣息不敢再妄動,然而離開了水面已經脫水将死,臨死之前竟兇性發作,尖利的牙齒不管不顧地一口咬在辛晚肩頭,扭曲了幾下,随即僵死。

作者有話要說:

注:引用自《遙遠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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