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還認識這樣的朋友啊,小唯。”

方唯偏頭去看說話的人,劉谌話裏含着點陰陽怪氣,眼皮撩了下蹲在地上給輪胎加鋼絲帶束層的修理廠員工。

方唯眼睛跟着移過去,蹲在地上的人背影陌生,臉卻是熟悉的。

周銳昀。一進門見到人他便脫口而出,這名字裹着層幾年未見的光陰和生疏。

周銳昀卻神色冷淡,仿佛沒認出他,掀了掀眼皮權當回應,接着公事公辦的幹起了活兒,徒留方唯猶在偶遇故人的驚訝中。

“以前來過這兒,找他改裝過車?”劉谌問。

方唯回過神來,說:“沒有,我們是同學……”

他還想加一句:但對方可能不記得我了。

然而劉谌雙手一拍,搶話道:“你才從國外回來,總不會是你大學同學。”

“高中同學。”

“你高中上的是市裏十七中吧,裏面不是非富即貴,就是成績優異的尖子生,竟然也會有這樣的嗎?”劉谌說話時嘴角一直挂着嘲弄的笑意。

“劉谌。”方唯聽出話裏不屑的譏諷,皺眉警告道。但他皮相嫩,又一貫的好脾氣,沒幾個人怕他。

劉谌嬉皮笑臉的勾了勾他的肩膀,說:“開個玩笑。”

劉谌說完往前走了兩步。周銳昀身着修理廠的深色工作服,上頭粘着髒污,不太體面。劉谌走到他背後,擡起锃亮的皮鞋,用鞋尖踢了踢他的脊柱。

“方少同學是吧,在這兒碰上也是緣分。看在這交情上,等會兒能給我們打個折嗎?”

劉谌家裏是做地産的,必然不缺個改裝車的錢,可他偏要這麽問。

周銳昀脊背僵硬了一瞬,手上動作停頓兩秒後又繼續,說:“你可以找我們老板談價格,我做不了主。”

劉谌居高臨下:“你在這兒幹多久了,怎麽說個話連點兒分量都沒……”

“除了輪胎,你還有別的地方要改嗎?”方唯上前兩步,打斷他,“謝衡給我發消息,說他已經到地方了。”

“謝少已經到了?”劉硯果不其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回回約他都得遲到一兩小時,今天竟然這麽早就到了。”

方唯笑了下。

劉谌那腳不安分,又踢了下周銳昀,說:“快一點啊,我趕着時間去飙車,方少的同學。”

方唯臉上的笑意斂了,去看蹲着的人。周銳昀被這般侮辱性的踢了兩次,卻臉色平淡、不以為意,手上按部就班的在做着工作。

劉谌行事嚣張,是個狗仗人勢的主兒。方唯跟他不算熟,只是家裏有生意來往,不便鬧僵,時不時出相約着出來玩兒一次。

他盯着劉谌的鞋尖,心裏亂麻麻的煩躁。

好在周銳昀不接他的茬兒,劉谌失了興致,坐進沙發裏招呼方唯也過來。跟人喝茶聊着天,豪車、名牌、哪個小明星正點……都是纨绔子弟的話題。

方唯時不時應兩句,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往別處跑。

一杯茶下肚,劉谌去洗手間。方唯躊躇了會兒,最終站了起來。

周銳昀正在手指靈巧的擺弄着輪胎。

“抱歉,剛剛我……我朋友對你不太禮貌。”方唯彎下腰。

靜了會兒,周銳昀才語氣如常的回道:“你擋着光了。”

方唯趕緊退開兩步。周銳昀不說話,方唯也不知道該主動說點什麽,就在旁邊盯着他手裏的動作。

一邊輪胎大功告成,周銳昀提起工具箱,卻半道手腕脫力,掉了下來,一聲巨響。方唯立刻伸手去幫他提,堪堪碰上時卻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阻止。那手套污漬橫生,髒兮兮的。

“我自己來。”

方唯連忙縮回手,對方的手套料子粗糙,被碰過的地方有些癢意,他不禁拿拇指蹭了蹭。

周銳昀瞥了眼他細白的手指,說:“洗手間在後面。”

方唯愣了下,說:“哦……”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後,又補充,“我不用洗手,沒什麽的。”

周銳昀繞到車子的另一邊,方唯跟着,咬了下嘴唇,說:“你不記得了嗎?我們是同……”

“方唯,對嗎?”周銳昀說。

“對……你記得?”

“有點印象。”

只是有點印象。方唯一瞬間沮喪起來。

“你高三轉到哪個學校了?我從醫院回來就沒看見你,問老師和同學,他們都不知道。”方唯說。

周銳昀回答的簡潔明了:“去了D市。”

“這樣啊……”方唯聽出了對方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的言外之意,不便再問下去。

劉谌這時從洗手間回來了,問道:“好了沒?怎麽那麽慢。”

“應該就快好了。”方唯說。

劉谌掃了周銳昀一眼:“要是技術不行就換個人。”然後又轉頭看向方唯,“這附近也沒個像樣的店,否則我才不樂意把我老婆給這種小修理廠碰。”

這跑車便是他的“老婆”。

方唯心裏愈發不舒服,臉色沉了下來:“你少說幾句吧。”

劉谌嘻嘻哈哈,沒當回事兒。

車子改裝好,劉谌急着跟大部隊彙合。付完錢就拉着方唯要走,方唯跟周銳昀說了句再見。對方還是那副樣子,點了點頭,轉過身去走進了員工休息室。

方唯沒看見,周銳昀轉身後盯着自己修完車後髒污的手,扯起嘴角露出了個譏諷的笑。

劉谌開車,引擎聲共鳴,竄上了環山公路。

“那真是你同學啊,也不是個什麽角兒,倒是挺會端姿态的。”劉硯摸出了個口香糖丢進嘴裏,又給方唯遞了一個。

方唯坐在副駕駛,沒接,也不說話。

劉谌咂摸出了味道,收回手,說:“怎麽,跟哥置氣了?我就是看那小子對你不熱絡,你都說是同學了,他一副不認識你的樣子,真夠趾高氣揚的。我就忍不住損損他,給你出氣。”

“沒有生氣。但周銳昀也沒做錯什麽,你那樣說話很不禮貌。”方唯實話實說。

然而跟劉谌這種人講禮貌,實屬天方夜譚。

“行了行了,出來玩兒犯不着為了這麽個人鬧不愉快,下次碰着,我跟人遞根煙道個歉行不?”劉谌給了個臺階下。

方唯不好再繃着臉,說:“前面左轉,謝衡說他們已經在起點了。”

他們今晚出來聚會飙車,臨到半道,劉谌說要換輪胎,随地找了個附近的修理廠,沒成想卻能碰着個意外之喜。

方唯靠在椅背上,車窗外的風呼嘯而過,公路邊的路燈照得夜色亮如白晝。

他回想着方才燈下的周銳昀。比起高中時,對方長高了幾寸,身材高大、臉龐英俊。外表看起來和幾年前大相徑庭,可周身氣質又一如往常。

即使被羞辱嘲諷,也一臉淡然。和過去一模一樣。

這點兒熟悉感讓方唯稍稍安下心,覺得自己離周銳昀好似近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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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車起點人聲鼎沸,一群人飙車技術三流,但表面功夫做的一流。看着挺像回事兒。

人群中間最顯眼的是個男人,年輕俊秀,頭發後梳,看着便知是這裏頭能做主的,此時正叼着煙跟美豔的賽車女郎說話。

“嗨,方唯。”那人瞧見他,熱情揮手。方唯走過去,聞着煙味咳了兩聲。

謝衡踩滅了煙,說:“怎麽還跟個女人似的,外國佬沒給你訓好啊。”

跟身邊這群精通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們兒有所不同,方唯不會抽煙,喝酒當做情調,不貪杯,連飙車都不在行。但他與謝衡熟稔,平時互相損慣了,此時也貧嘴道:“人外國佬都紳士,不在公衆場合抽煙。”

謝衡笑罵他:“陰損我呢。學壞了啊,方方。”

方方即芳芳,聽着娘氣,方唯不喜這稱呼,也就謝衡敢叫一叫。旁邊人聽着有意思,齊齊笑起來。

倚着謝衡的一個女人問:“這就是謝少你那個剛回國的青梅竹馬嗎?”

謝衡點頭,介紹道:“方唯。”

這群人估計是謝衡這兩年認識的新朋友,幾乎都不認識方唯。有人還起哄:“方少讓我們等了半個鐘頭,得罰酒啊,劉哥你也是,一個都躲不了。”

劉谌一直在旁邊杵着,聽有人點他名,高聲笑道:“你小子就是焉兒壞,等會兒賽車想看我車毀人亡是吧?”

謝衡說:“你那技術,沒喝高也是車毀人亡的命。”

劉谌擺擺手,認輸,說:“今晚這車還沒飙,我就提前翻車了。”

謝衡讓人給他們倒酒,說:“酒還是要罰的。”

方唯不參與,等會兒坐謝衡副駕,酒喝便喝了,劉谌不好推诿,也只得一大杯下肚。

“謝少你是不是知道我剛把方唯給惹炸毛了,呼吸報複我呢?”劉谌喝完酒抹嘴道。

“你怎麽把方唯惹炸毛了?”謝衡不知情。

“我還以為他跟你告密呢。”劉谌說,“剛剛在改裝車的廠子裏碰着個小唯的高中同學,诶,你們一個高中的,應該也認識吧?叫周……周銳什麽的。我說了人兩句,小唯臉就拉下來了,不高興。我哄了好久。”

四周都是引擎聲、哄鬧聲,不是個說話的地方,謝衡聽清了個大概,問:“周銳什麽?”

方唯答:“周銳昀,你應該不記得了。”

謝衡确實一時沒想起來,只警告劉谌,說:“行了,劉谌你之後少拿方唯尋開心。先玩兒吧,這都幾點了。”

幾個參加的飙車公子哥都坐進了車裏,旁人副駕駛都是金發女郎,謝衡旁邊坐着個方唯。

“我不玩這個,你叫我來也是掃你們的興。”方唯扣着安全帶說道。

謝衡手指敲着方向盤,說:“這兩年A市新來了些人,大部分都在這兒了,以後見面估計也挺多,現在過來認認臉。”

方唯出國幾年,形勢早有變化,圈子裏也輪過一番洗牌,陌生面孔居多。

“再說你回國幾個月了,我都還沒見過你。正好今晚劉谌組了這個局,就想着拉你出來透透氣。”謝衡說。

方唯不禁失笑,說:“到底是誰出來透透氣啊。”

謝衡看他一眼。

方唯笑的更歡了,忽而問道:“外面傳的是真是假啊?”

謝衡在調試車子的性能,聞言臉色黑了下來,咬牙切齒道:“真的。”

方唯笑了半晌,說:“你堂哥沒跟你鬧翻嗎?”

謝衡說:“行了啊,方方,別提這事了。”

方唯回國兩月,卻正趕上謝衡被家裏關禁閉。聽講是他睡了自己堂哥的未婚妻,還被人捉奸在床。

據謝衡自己所說他是被那準嫂子給耍了,至于內裏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方唯也沒再細問。

他被謝衡警告閉嘴後就乖乖坐着等賽車女郎倒數,接着車子如離弦的箭般,急速沖了出去。

方唯在國外刻苦學習,離玩樂生活遙遠,一時間被這速度沖擊的有點适應不了,抓着安全帶,眼睛瞪得像只兔子。

謝衡笑他:“你說你出國幾年,整天就學習、學習,跟生活斷層了吧。”

方唯看着道路兩旁急促後竄的景色,心想,學習也是生活,哪裏斷層了。

謝衡又問:“這次回來了,不打算再繼續出去讀個碩士、博士啥的了吧?”

方唯搖頭:“我媽不讓,說我出國幾年她整天擔心的睡不好覺。”

“是嘛,你一年還只回來一趟。幹媽逮着我就念叨。”謝衡說。

方唯在家裏排行末尾,上有哥哥姐姐,家人寵愛,含在嘴裏都怕化了。他前幾年決定出國讀書也是想試着自立,逃離禁锢。但總有要認祖歸宗的時候,也總有要被管束的時候。

方唯想到這兒,不禁在心裏嘆了口氣。

謝衡賽車技術不錯,卻因和方唯聊天打趣慢了半拍,被幾個人甩在後面,這會兒正抿着嘴唇努力加速。

山路彎道多,方唯被晃得有點想吐,還想吃點兒酸的。他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什麽,舌尖竟真嘗到了點虛幻的酸意。

——那是一股特殊的湯味。

方唯想了會兒,一雙眼睛驀然出現在腦海裏。

“對了。”謝衡已經超了幾輛車,此時遙遙領先,便松懈下來,又開口跟人說話,“劉谌說的那個周銳……”

“周銳昀。”方唯情不自禁的接道。

“周銳昀。”謝衡依稀有了點印象,“是不是高中時我們班那個家裏擺路邊攤的?”

方唯感覺口裏的酸意更加濃重了,眼前無數畫面走馬觀花一般浮現。

“嗯,就是他。”

話音落下,方唯聽到謝衡嗤笑了一聲。

“以前不是個尖子生嘛,怎麽現在淪落成修理工了?”

方唯沒應聲。

謝衡蓋棺定論:“烏鴉堆裏出不了鳳凰。”

這般語氣倒是和劉谌方才在修理廠時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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