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A市十七中以貴族中學的稱號聞名全市,雖然實情沒那麽誇張,但裏頭聚集着的大部分學生确實非富即貴。為了升學率和高考分數漂亮,也特招些成績優異的學生撐場面,只是班級一般是分開的。
九班就是個官商子弟聚合的班級,裏面卻有個異類,高二轉學來的,第一次月考就榮登榜首,吸引了些眼球。後來不知怎麽有傳言,說這優等生家裏是開大排檔的,店的位置就在學校西邊的街邊夜市。
這些學生不為高考受累,閑的長草,聽說了這事,當即合計起來,趁着一個周末晚上,組成隊伍,浩浩蕩蕩的找樂子去了。
方唯在一班,學校裏成績最好的班級,本來這等“熱鬧”和他無關,可謝衡是九班的,非要拽着他一起。
方唯長到十六七歲,并未來過夜市。一下車就驚了,街道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此時正是夜市開市時間,行人中間時不時竄出一輛車,道路兩邊的店家正動作娴熟、有條不紊的鋪着地、擺着攤檔,好不熱鬧。
“他們家應該在後面。”有人指路。
這兒人太多了,謝衡估計也是第一次來,拽了下方唯的胳膊,說:“別走丢了。”
“哎,周銳昀。我們來給你家生意捧場。”有個男生打老遠就看見了人,揮舞着胳膊喊道。
隔着擁擠人群,方唯看見低頭擺弄燒烤架的男生擡起頭,循聲望過來。他戴着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了清俊眉眼,眼睛黑沉沉的,燈火映在他眼底,在嘈雜環境和滾燙油煙裏像一束劍尖上的冷冽寒光。
方唯呆在那兒,謝衡推他,催促道:“找地方坐。”
街邊的桌椅都粘着髒污,光鮮亮麗的高中生們皺着鼻子坐下。
有個女生勉為其難的用手指撚起菜單,說:“這裏太髒了,我們不會真的要吃吧?”
“來都來了,嘗嘗呗。”一個男孩子搶過菜單,噼裏啪啦點起了菜。
“你們是銳昀同學啊?”給他們點餐的中年女人問道。
“是啊。阿姨你是他媽媽嗎?”
“是。”女人笑道,“第一次來吧,這頓就當是銳昀請你們。”
“那不行,肯定得付錢。我們來這兒就是給周銳昀捧場的。”男生義正言辭道。
方唯耳朵裏聽着,眼睛卻看向了前方。他是第一次見周銳昀,以前只聞其人不見其真身。今天一見,總覺得與傳聞相似又截然相反。
周銳昀個高身板直,手上動作娴熟的在翻弄烤串。方唯看的認真,謝衡一巴掌拍上他後背:“吃什麽?”
“嗯?”方唯回答,“都行。”
謝衡聞着油煙味,吃不下,随意點了幾個。有人說:“喝點酒吧。”
謝衡說:“随你。”
周銳昀的母親并沒有勸阻這群半大的孩子,任憑他們點了幾瓶啤酒。
點完菜後,一群學生左右張望,市井氣息讓這群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和大小姐們目不暇接。甚至,等菜間有幾個女孩子挽着手離席,要去周邊逛逛。回來時指甲五彩斑斓,說:“這裏做指甲也太便宜了。”
“做的這麽粗糙,對得起價格。”另一個女孩糗她。
幾個人嘻嘻哈哈、玩鬧不止。上菜時,方唯看見周銳昀的媽媽走到了他旁邊,推着他的胳膊說了些什麽。男生沒反應,照舊在翻着手上的肉串。
過了會兒,一個中年男人走到他旁邊,塞給他兩個盤子。周銳昀動作停了,接過東西,轉過身來,正好面對着方唯。
方唯趕緊收回眼神,盯着桌子拐角脫掉的桌皮。然後聽到“咚”的一聲,桌上多了兩個盤子。
“這是我們點的菜啊?”有人問。
周銳昀點點頭,轉身就走了。
一桌子學生嘗了嘗烤串,都不太感興趣。接下來,菜陸陸續續上來,氣氛卻和諧。方唯清楚,這群人今天過來一定不是簡單吃個飯的,肯定是有什麽花招留着在等周銳昀。
果不其然,等周銳昀送酒過來時,有人開口了:“這是什麽酒啊?”
“啤酒。”周銳昀帶着口罩,聲音悶悶的。
“什麽啤酒?”
“你不認字嗎?”周銳昀擡了擡眼皮,放下酒瓶就要走。
被嘲諷不認字的男生立即來氣了,說:“你站住,這啤酒怎麽打開了?”
這是周銳昀媽媽提前打開的,怕這群孩子來瓶時傷着手,也是方便顧客。
周銳昀站在那裏沒說話。
男生拿起酒瓶聞了一口,繼續說:“這味道……真沖鼻,真能喝嗎?”
這時另一個男生開口了:“哎,我說周銳昀,大家今晚特地來照顧你家生意,你怎麽也得有點表示吧?”
周銳昀掃了一圈桌上的人,說:“要什麽表示?”
“這瓶酒,你喝了。”那人把酒瓶往桌邊一推。
“我沒時間陪你們玩。”周銳昀說。
一個女生用筷子挑了挑盤子裏的龍蝦,說:“你們這個龍蝦都沒打理幹淨吧,我要是吃出問題,你們得負責哦。”
周銳昀靜了幾秒,然後往前走了幾步,擡手拿掉口罩。
方唯看見了那張臉,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像鋒利的刀刃。
他看見周銳昀拿起了那瓶酒,一口氣灌了下去。旁人開始起哄,周遭喧嘩不斷。
一瓶空了,有人說:“你竟然能一口氣喝完,真厲害。這玩意兒給我家狗喝,它估計都不樂意喝。”
滿桌哄笑。
周銳昀摸了摸嘴唇的酒漬,也笑了,他面相陰英俊卻陰郁,笑起來時有些奇特的感覺。
方唯忽然心提了起來,總怕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但沒有,周銳昀擡手把空酒瓶放到了桌上,說:“吃得開心。”
他戴上口罩,回到了烤架前。桌上一群人重新哄鬧起來,有女生嬌笑道:“我還以為剛才他要把酒瓶直接砸在徐昝頭上呢。”
叫徐昝的男生不屑道:“他敢嗎?把我砸出了問題,就憑他,能賠得起醫藥費?”
他們說話大聲,根本沒避諱着誰。方唯看到了周銳昀媽媽,那個女人一整晚都笑對客人,眼角皺紋深如溝壑,而現在眼底卻沒任何笑意。
“回去吧,很晚了。”方唯說,他聲音不大,謝衡聽到了。
謝衡新談了個女朋友,正興趣濃重,一整晚都在玩兒手機,這時候終于擡起頭來,問方唯:“要走?”
方唯點頭。
謝衡說:“那我跟方唯先回去了,你們呢?”
謝少發話了,其餘人忙不疊說:“我們也回去了。”
方唯走出了幾步遠,又回頭看。烤架前身形修長的男生低着頭,像沉默的雕塑。
而在這一刻,忽然男生擡起頭來,兩道視線陡然交彙,接着被擁擠人群打散,周圍人山人海,周銳昀的身影被瞬間淹沒。
方唯收回視線。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周銳昀。對方給他的感覺像一柄被重重絲線包裹的鋒利刀劍,摸上去厚重無鋒,可他冥冥之中覺得,總有一天,那刀會從裏頭割斷重重阻礙,亮出鋒利的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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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晚後,學生們像拿到了個新奇有趣的玩具,有空時總愛往夜市鑽。方唯跟着去過幾次,周銳昀基本都在,帶着口罩,冷着臉,碰到同學挑釁和故意找茬也是一副不冷不淡的臉。
但對玩具的興趣沒有持續多久,大部分就失了興致。有一段時間沒人再組織去找周銳昀的麻煩,方唯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覺心裏隐隐有一絲的失落。
大半個月之後,他鬼使神差的自己一個人過去了。夜市依然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他走到後街,遠遠就看見了周銳昀,可對方沒看到他。
方唯找了個空位坐下,點餐時,周銳昀的母親忽然端了個杯子來,說:“今天又來了?”
方唯頓時有些局促,喊道:“阿姨。”
“就你一個人?”
“嗯。”
“天太熱了,喝酸梅湯嗎?我自己做的。”女人把杯子推過來。
方唯不好意思收下好意,說:“阿姨,我等會兒付錢。”
女人笑了,魚尾紋堆積在眼角:“不用,我請你的。”
方唯推拒不了,雙手碰上杯子,一陣冰涼。在炎炎夏夜,無疑是消暑利器。
點完餐,周銳昀的母親去招呼別的客人了。方唯小心翼翼的捧起深色的杯子嘗了一口。
好酸。
他臉皺成一團,吐了吐舌頭。再擡頭,卻見周銳昀正幫他對面那桌的人送酒,這角度正好能看到自己。對方的視線直接投到他身上,方唯當即紅了臉。周銳昀眼睛一轉,轉身走了。
方唯一個人霸占了張桌子吃飯,過了會兒人多起來,有人跟他拼桌。身邊嘈雜起來,有女孩子失戀在哭,有男人在吹牛侃大山……人間百态盡在一方桌間。
方唯安靜的吃着飯,眼睛偶爾飄向周銳昀身上。
忽而有人的聲音大了起來,方唯正神游天外,發現跟自己拼桌的人跟旁邊那桌人吵了起來。具體緣由沒聽清楚,方唯握着一次性筷子,聽他們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一個個嘴髒的出奇,漸漸地,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嚷嚷起來。
然後有人擡腳踹了下對面的桌椅,頓時陷入一場混戰。方唯看見有人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就要往對面招呼,驚得坐在原地半天沒動作。
“你在發什麽愣?”
耳邊忽然有道冷淡的聲音。方唯扭頭,周銳昀戴着口罩站在他旁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了起來。接着一道疾風順着他太陽穴擦過,他一看,有人打架打的不分敵我,拎着酒瓶就想往他頭上招呼。
周銳昀手勁極大,拽着他往後退了幾步。方唯反應過來,趕忙道謝:“謝……謝謝。”
周銳昀一只手解開口罩:“不用謝,要是你在這兒出了事,我們還要擔責任。”
“不會的。”方唯小聲說。想,我不會要你擔責任的。
可周圍太吵了,周銳昀沒聽清,放開他的手,說:“你趕快回家。”
無辜的客人早就逃之夭夭,也就方唯這樣愣頭愣腦的還待在風暴中心,等着被殃及池魚。
周銳昀跟他說完話後就走進了混亂的中心,看樣子是勸架去了。
方唯站在尚且安全的角落裏,盯着自己的胳膊——手腕上還殘留着熱度,這會兒像是要灼燒起來。
方才周銳昀貼在他身邊講話的熱氣也未完全消散完,此時正萦繞包裹着他。方唯不禁感到燥熱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鈴聲陡然劃破灼熱的夢境,方唯猛然驚醒,他睜着眼睛緩了會兒,才發現自己又做夢了。
他經常夢到那一幕。可太久未見,年少的周銳昀的臉已經漸漸模糊,而這次卻不同于往日,許是昨晚重逢了這人,面容竟在夢裏清晰起來。
手指在被子裏動了兩下。方唯回想着昨晚在修車廠裏偶遇的周銳昀。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他用手指虛幻的描繪出了一個形狀。
嗡嗡震動聲霎時響起,方唯趕緊收回心神,接通電話。
“爸。”一開口卻聲音澀啞。
“你還沒起來?”方父十分精明,料想到他還沒起床,提醒道,“今早要去公司報道,別忘了。”
方唯肩膀耷拉下來:“知道了。”
父母本來要給他在自家公司安排個職位,方唯單方面宣戰許久才取得階段性勝利——不去自家公司可以,方父當即聯系了一個老友,将小兒子塞了進去。
方唯沒法,只好答應。穿戴完畢後他驅車前往即将工作的公司,這是他第一份正式工作,饒是和他的理想有差別,可也要認真對待。
他到了樓下,和前臺說是來報道的。
前臺小姐笑眯眯道:“好的,你上三樓的會議室。”
方唯笑着道謝,進了電梯。三樓會議室的門虛掩着,他在門口站了幾秒,整了整衣服才推門進去。
裏頭只有一個男人,清瘦幹練,看面相應當挺好處。
“你好,我是來報道的新員工,方唯。”方唯自我介紹道。
“你好,我是設計部組長,姓譚,譚西原。”對方笑道,沖他伸出了手。
興許是有人和譚西原打過招呼,他挺關照方唯,不厭其煩的教人做事。可方唯還未從學生的身份轉換過來,難免不适應,幾天下來疲累不堪。
到周五傍晚,譚西原說:“到下班時間了,你要是事情做完了,可以先回去。”
方唯問:“你不走嗎?”
“我手上還有點活。”譚西原拍了拍面前的資料。
沒人愛加班,可方唯卻發現譚西原總是很晚才下班,工作狂真可怕啊,他暗自想着。
“那譚哥,我先走了。”方唯收拾好東西,起身說道。
“嗯。”
“周末愉快。”
譚西原從電腦裏擡起頭,笑道:“周末愉快。”
方唯出了公司大門,周五傍晚的車道擁堵,他打了個呵欠,一邊想着譚西原這周教他的東西一邊開車。
腦子裏一片漿糊。他打了個轉向燈,準備右拐,卻忽然瞥見一道車影沖着他撞過來。
方唯反應慢了半拍,沒躲開,被人直接撞了。
撞上來的是輛電動車,車主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說話口音重,先是躺在地上裝傷,等交警過來,見是自己的錯,又立馬爬起來說沒錢,賠不起。
方唯第一次碰上這事,完全不解這是個什麽操作。他天生沒被點上疾聲厲色的技能,面對這種臉皮厚如城牆的無賴只能認了,算自己倒黴。
方唯看了看自己的車,這車是他哥借他開的,沒想到才開一周就出了事。車門那塊被劃了幾道劃痕,不算嚴重,後視鏡被撞的有裂痕,都不是大事。電動車車主揚長而去,方唯啓動車子,準備回家和他哥認罪。而車重新駛進洪流裏後,他想到了什麽,手在方向盤上頓了頓,繼而轉了一圈,掉頭換了條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