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速町修理廠地處偏僻,方唯憑着記憶繞了幾個圈才找到。華燈初上,已是夜晚。他在門口停了車,走進去,卻沒人招呼他。

屋子裏亂哄哄的,幾個人架了張簡易桌子在吃飯。

有人看見他,招呼道:“有什麽事嗎?”

“修車。”方唯邊回答邊在那圈人尋覓,“後視鏡壞了。”

周銳昀不在。他有些失落。

“行,小王你去看看。”有個中年男人支使道。

“哎,我這飯還沒吃完呢。”小王不大情願的捧着碗站了起來,問方唯,“你這車要現修嗎?”

室內空氣不流通,一股子飯菜和汽油混合的味道,方唯沒吃晚飯,胃裏空蕩蕩的有點想吐。他用手按了按胃,想着要不把車丢在這兒,自己先走。

“那就……”他正要說話,旁邊的門開了。周銳昀從裏頭走了出來。

方唯瞬間啞了。

“怎麽了?”周銳昀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手裏夾着根煙。

“有人來修車,正好趕上飯點……”小王撂了碗,不耐煩道。

“你坐下吃飯吧,”周銳昀吸了口煙,眼皮撩了下站在一旁的方唯,“我來看看。”

“你不吃了?”小王說。

方唯這才注意到桌上有副空缺的碗筷和酒杯,應當是周銳昀的。

“飽了。”周銳昀把煙丢到地上,用腳碾滅,偏頭問,“車哪裏出問題了?”

方唯感覺胃痙攣了一下,那是緊張又是興奮的标志。

“後視鏡,車門也有點劃痕。”他回答。

周銳昀說:“先看看吧。”

他倆一前一後往外面走,到了車旁。

“跟人碰上了?”周銳昀檢查着損傷。

“電動車撞的。”方唯乖乖回答。

“在附近?”

“不是,南二環路那邊。”話一出口,方唯就後悔了。

完了。

“二環路離這兒二三十公裏,你到這兒來修?”周銳昀果然皺了下眉。

方唯咬着舌尖,後悔不疊,說:“正好你在幹這個,就想着來找你了。”

周銳昀看了方唯一眼,那眼神頗為熟悉。方唯心裏一凜,周銳昀看過來的眼神,和以前一堆同學別有心機的去他家攤子上吃飯時,他看那些人的眼神一模一樣。

方唯暗忖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對方會不會誤會他是故意來找茬或者端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來羞辱人的?和以往那些同學或者是劉谌,別無二致。

他想解釋,可周銳昀卻開口了:“你這車修一下估計要上千。”

“啊……”方唯一時沒反應過來,“哦,行。”

周銳昀戴上手套,說:“你明天來取吧,今天挺晚了。”

方唯不想走,撒謊道:“我等着用車。”

完了,又是錯話。方唯想哭了。

自己不遠千裏趕來這兒修車,怎麽看也不像是等着用車的急迫樣子。他懊喪不已,等着臨頭一刀。周銳昀卻沒有揭穿他蹩腳的理由,把車開進了修理廠裏面,專心察看起來。

方唯平複好情緒,坐在凳子上。店裏的小姑娘給他倒了杯茶,不是什麽好茶,喝到嘴裏有點澀,方唯卻不覺,他盯着燈光投射下周銳昀的影子,看的入神。

有員工來幫忙,跟周銳昀有說有笑,方唯聽着。也有人怕他無聊,過來搭話,問他事故是怎麽發生的。

方唯把撞車的案發現場描述了一遍,之前那個小王說:“那這是電動車的責任啊,你怎麽就放人走了?”

“她不肯賠錢,鬧下去也影響交通。”

小王說:“你這人也太好了。”

方唯垂着眼睛笑了下。

小王卻拍了下周銳昀的肩膀,小聲嘟囔:“開這種車,一看就是有錢人,人傻錢多。”

周銳昀手上動作不停,沒搭腔,只說:“把工具箱遞過來。”

過了會兒小王走了,方唯坐在那兒無聊。周銳昀不和他說話,仿佛不認識一般,他提着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和想搭話的嘴,左右為難。

最終下定決心,去自動販賣機裏買了兩瓶飲料。

“喝嗎?麻煩你了。”方唯把飲料舉到周銳昀眼前。

周銳昀沒接,說:“謝謝,你放這兒吧。”

方唯放下飲料,靜了會兒,又說:“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喝這個。”

他語氣本平常,可出口卻好似帶了點“你看,我還記得”的邀功味道。

周銳昀頓了下,說:“現在不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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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喜歡了。

這話是別有深意還只是随口一說,方唯不敢猜測。他捧着自己的飲料,站在周銳昀左後方啞口無言。

周銳昀周身布滿冷淡氣息,看樣子是不怎麽想搭理他,和過去一樣。高中那會兒,方唯時常一個人偷偷跑去夜市,周銳昀媽媽都認識他了,看他白白淨淨又乖巧,經常拉着他聊天,讓他在學校裏多照顧照顧周銳昀。

“我家銳昀朋友不多。”周媽媽說。

周銳昀正好來送烤串,聞言便回:“這不是我朋友。”

方唯正笑着,聽到這話便笑不出來了,偏裝着硬氣的回複道:“我們确實不是朋友,我就是喜歡你家燒烤的味道才來的,阿姨做的酸梅湯也好喝。”

周母眉開眼笑,拍了下周銳昀的胳膊:“你看你,亂說什麽。”然後又對方唯說,“你要是喜歡,我再給你拿一杯湯。”

周母話音落下就已經轉身去拿了,方唯眨了眨眼睛,接着臉皺了起來。

——他是怕酸的。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怕酸怕苦又怕痛。

周銳昀看他皺着臉,難得主動開口:“不愛喝還撒謊。”

方唯咬着嘴唇,嘴硬道:“沒撒謊,我挺喜歡喝的。”

他們确實不是朋友,連名字都陌生。可這一句你來我往的互怼後,關系似乎拉近了一點。

起碼之後再來,周銳昀都會給方唯多烤一個雞翅,但也就止于此了。在學校裏,方唯偶爾會跨過幾個班級去找周銳昀聊天,借口都是借試卷或者讨論物理題。可周銳昀對他并不熱絡,方唯找他找的頻繁了他還會不耐煩,直接不搭理人。

就跟現在一樣。

周銳昀專心致志的修車,方唯在旁邊觀看,彼此相對無言。

修理廠的員工陸陸續續的下班了,走前都跟周銳昀打了個招呼。

方唯說:“我是不是害你加班了?”

周銳昀回答:“平時我走的也晚。”

夜深了。方唯見周銳昀不喝飲料,便提起了上個話題:“你不喜歡這個飲料,那我給你拿杯咖啡吧。”

周銳昀沒有拒絕,方唯又欣喜起來,蹭蹭蹭跑去販賣機那兒拿了杯咖啡。

這次周銳昀倒是喝了。

修車時間漫長而枯燥,方唯看出了,周銳昀不想他提起過去,于是方唯就找現下的話題聊。周銳昀修着車,他就在旁邊指着一堆工具一個個問,周銳昀用哪個他就問哪個。

“這是什麽?”“幹什麽用的?”“怎麽用啊?”–諸如此類,煩人得緊。

方唯知道自個兒挺煩人,但他就是住不了嘴,控制不住的想跟人講話。

周銳昀回答的專業,也不敷衍他。雖說是沒營養的無聊話題,可方唯心裏高興。他覺得周銳昀講話聲音好聽,低沉磁性,深夜難免疲累,便帶上了點煙嗓,聽着真實又貼近。

“你住哪裏,等會兒怎麽回去?”車修完已經很晚了,方唯付錢後問道。

“坐車。”周銳昀回答。

方唯這會兒機靈了起來,他搗鼓起了手機查時間:“公交車嗎?末班已經沒了吧。地鐵也停運了。”

“所以呢?”周銳昀收起pos機,直視他。

方唯一下子有點緊張,感覺自己被看穿了般。

“就是麻煩了你一晚,還害得你錯過末班車有點過意不去,想着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方唯硬着頭皮說。

周銳昀冷淡的剮了他一眼,轉身往裏間走。

“你……”方唯看着他一言不發的走了,以為是拒絕。

周銳昀背對着他,說:“等會兒,我換個衣服。”

方唯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後,整個人像被重新澆灌活水的花草,耷拉的枝葉又精神的挺立起來。

周銳昀換下工服,穿了件普通的襯衫。他身高腿長,長相英俊,換身休閑服便光彩了起來。

方唯開車,駛出修理廠,問副駕駛坐着的人:“你住哪兒?”

周銳昀報了個地址,方唯才回國兩三個月,壓根不認識,打算停車導航一下。

周銳昀見了便說:“你繼續開,我指路。”

“哦,好。”方唯趕緊應了,他巴不得周銳昀多講話。

這附近一截是環山公路,上次謝衡劉谌他們飙車就是在這兒,路陡,不好走。方唯開的慢,當然,他也不想開快。

周銳昀靠着椅背,時不時指指路。方唯怕氣氛尴尬,關上車窗把車載音樂打開了,問:“你有什麽喜歡的歌嗎?”

“随便放吧。”周銳昀說。

音樂聲流瀉出來,方唯握着方向盤盯着前方的路,可眼睛卻時不時又往旁邊瞟。

“這車給你開真是浪費了。”忽然對方開口了。

方唯沒反應過來,正好遇到個障礙物,手亂動了兩下,車子登時左右亂拐,差點撞上護欄。周銳昀傾身過來,穩住了方向盤,沉聲道:“看路。”

方唯驚魂未定,結巴應道:“嗯……嗯。”

周銳昀離得很近,身上還沾染着點修理廠的汽油味,可方唯此時并不覺得難聞。

周銳昀見車開的平穩了,又坐回去。

方唯想着他上一句話,問:“你剛剛那話是什麽意思?”

周銳昀:“本來想說你蝸牛速度,看你剛才那一下,技術也不行。”

“我很少開車,而且在國外都是右駕,還不太習慣。”方唯解釋。

“嗯。”周銳昀應了下。

方唯沉默了會兒,提議道:“要不你來開?這邊的路我也不熟悉。”

方唯聽到旁邊人笑了下。周銳昀很少笑,他不禁扭頭去看,對方臉上的笑意還未消去,看着方唯的眼睛,說:“你的車,你開吧。”

方唯開這車浪費,自己來開倒是不符合身份了,像什麽樣子。周銳昀靠着椅背露出個自嘲的笑,方唯沒有察覺。

最後沒把人送到家,中途周銳昀接了個電話,聽着是個男人的聲音,似乎找他出去喝酒,進了市區周銳昀就讓方唯停車。

“我有點事,謝謝。” 周銳昀下車前說道。

方唯不好過問他的私事,點頭道:“再見。”

周銳昀走了,身影掩在夜色和車水馬龍裏。

身邊空了下來,等紅燈時,方唯伏在方向盤上,忽然想到剛剛忘了問周銳昀手機號碼,下次再找個理由去修理廠吧,到時候得記得問。

設想美好,可方唯沒預料到,下次再去修理廠,周銳昀已經不在了。人去樓空,遍尋不到。

一周的工作日是五天,方唯從周一就開始數着日子,等數到了周五他終于從工作中解放,抽出空閑去了周銳昀所在的修理廠。

下班前他還特地去公司洗手間倒騰了下頭發和衣着,譚西原看到,調侃他:“要去約會嗎?”

方唯窘迫了一下:“不是,去修車。”

譚西原一愣:“修車?”

“車燈出了點問題。”方唯說。

譚西原便好心道:“我認識一家修理店,價格公道,技術也不錯,要我介紹嗎?”

“我有朋友在修理廠工作,就不麻煩譚哥了。”方唯笑道。

朋友這個詞,他也就只敢在別人面前用用,到了周銳昀跟前,可說不出口這兩個字。

方唯出了公司,輕松而緊張的去往了修理廠。會不會去的太頻繁了?他在路上想着。理智告訴他不應該去,會被周銳昀懷疑的。可身體控制不住,開的越來越快。

然而事與願違,等到了地方發現門是半關的。方唯下車走進去,有幾個人在拆卸東西。

“找誰啊?”有個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問道。

方唯回答:“來修車。”

“關店了,不修了。”男人不耐煩道。

方唯頓住了腳步:“那明天來店嗎?”

後面有人走上來,笑着拍他肩膀:“以後都不開啦,老板兒子身體出問題,去國外治療了。店面賣了,以後改開餐館了吧。”

“這麽突然……”方唯喃喃道。

旁邊人都在忙碌,沒人搭理他。他站在那兒像個異類,過了會兒又開口:“你好,能問一下,那些修理廠的員工呢?”

“我怎麽知道。”先前跟他講話的灰色衣服男人口氣很沖,“要修車就去別家,沒聽見這店已經被賣了。”

方唯站在那裏尴尬起來,靜默片刻,說了聲謝謝,然後走出門。

山路上的晚風裹挾着涼意襲來,路燈投射出光亮。方唯沒有立刻鑽進車裏,他在路邊護欄邊站了會兒,天空暗下來,霧氣升騰,修理廠在他身後,沉默無言。

他說不好心裏的感受。仿佛前兩次看到的周銳昀只不過是一場夢境,恍惚間他已經分不清虛實。

好似虛驚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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