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楚煙抿起了唇,微微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道:“夜裏風有些大,吹得窗戶亂響,我起來關了一趟。”
束氏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并沒有多做追問。
楚煙淺淺舒了口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遮掩昨夜的遭際。已經發生的事情,縱然如今再說給阿娘聽也無益,何況她好生生的,并沒有受一點傷害——說出來也不過是徒然教旁人擔憂罷了。
她心裏這樣想着,很快轉移了話題:“阿娘塗的藥粉用盡了,今日要到保寧堂去一趟……”
母女兩個随意地說了幾句閑話,束氏吃完了一碗藥,楚煙就福了福身子,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開禁的梆子聲從街口響到街尾,出了房門,左鄰右舍的人聲也漸次被風吹散。
推着板車賣水的小販沿着牆根叫賣過來,大門吱呀地一響,遞出個木盆來,小販就停下腳,笑容滿面地抓走了盆底的銅錢,一手揭開板車上的桶蓋,熱騰騰的水汽成瓢澆下來。
隔壁人家也開了門,一樣年歲的小姑娘也抱着盆,笑盈盈地探出頭來打招呼:“阿煙!昨兒說好教我那個新繩結,你且什麽時候有空?”
楚煙抿着嘴笑,應她道:“等等要先去給我阿娘抓藥,晌午後倘有空我來喊你。”
賣水的蒼頭小販看着兩個小姑娘呵呵地笑,又給楚煙添了小半瓢,推着車往前走,那小姑娘連忙放正了盆去接水,一面還同楚煙說話:“可說定了啊!”
楚煙回身關了門,民舍天井狹窄,盥洗激起細碎的水花聲裏,猶能聽見隔壁小姑娘被擰了臉的吃痛呼叫,和婦人的訓誡:“走個路也不仔細,平地裏都能摔一跤,看你磕丢了牙,別來找我哭……”跟着男人寬和的反駁。
賣早食的攤販也開始上街,滿耳次第錯落人間煙火的聲息。
楚煙垂着眼,把手裏的巾子浸透了,又慢條斯理地擰幹、抖開,挂在了檐下曬衣裳的麻繩上。
也不過是一年多以前,她們家裏也是這樣平常喜樂的日子。
楚氏是荷葉鎮的大姓,楚煙的父親楚四郎是京城豪門裏賜金放籍的舊仆,還籍之後在鄉中做些小生意。
他為人中正可靠,又行/事頗有章法,雖然不是什麽大戶,但也小小賺下了些許名聲和家業,妻子束氏也是貴人的貼身侍婢,跟宮裏的娘娘學過規矩的,夫妻兩個生活寬裕,兒女雙全,人人都不免稱一句好日子。
荷葉鎮的一班混混們,诨名叫做“黑虎幫”的,在本鎮橫行霸道,也不是一時一日,這群地痞裏許多都是本鎮大姓族裏不學無術的小癟三,糾集在一處招搖過市,也無人敢于處置。這些人當年對楚四郎客客氣氣,而楚四郎病逝不過年餘,這些人卻翻臉無情,隔三差五地來尋楚家的晦氣,背後不過是楚氏族中觊觎楚四郎的家財,又不願徹底撕破臉皮,才使出這樣無賴下作的手段。
楚煙收拾了院裏的瑣事,提了出門的籃子,進屋來同束氏打招呼。
束氏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外間的高桌:“抽屜裏還有半吊錢,你都拿去。”
楚煙輕聲應是,依言拿了抽屜裏的錢,感覺到背後內室裏投過來的目光倦倦地從她身上收回了。
她眼睫微斂,把挂錢的繩子縛緊了,輕手輕腳地從自己睡覺的床榻邊上摸出個小荷包來,荷包已經有些磨損,一半塌一半鼓,被她探指捏出一小角銀子,就又比之前更癟了些。
把上個月熔的銀鎖都算上,通共還剩下這些體己銀子。
阿耶在世的時候,常常躲着阿娘塞給她些散錢,教她自己買花戴,或是買零嘴吃。他性子寬厚,世人多重兒子,他對她們姐弟卻向來一視同仁,乃至會因為阿娘對阿弟的偏重,而更加愛護她一些。
如今阿耶不在了,輪到她拿他當年留下的銀錢,照顧剩下的家人了。
楚煙習慣性地抿起了唇,把銀子和銅板都放好了,仍把荷包藏起,提着籃子出門去。
與熱鬧的坊市一街之隔,幽深的小巷裏,兩名男子正瑟瑟地跪伏在一個黑衣的少年身前。
少年身量高挑而瘦削,衣裳稍顯破敗,凝固着許多淩/亂的血痂,在深色的衣服上并不鮮明。他微微地垂着眼,稍顯淩厲的眉鋒壓着,帶着些說不出的懶散和倦色。
一片一指寬的雪亮光色在他指縫間飛舞翻動。
地上的男人視線盯在他手上,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半晌都沒有說話,兩個男人也不敢出聲,全副精神都如滿弓的弦一般緊繃,左側的那一個發出這一點響動,像把油澆在了火上,右邊的男子驟然間發出一聲嘶號,猛地撐手跳起來,頭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向巷口跑去。
他的一聲號叫還沒有結束,就陡然升轉凄厲高昂,銀亮的光芒從少年指間脫手而出,紮進血肉中時發出“撲”的一聲悶響,男人失去了平衡,揮舞着手臂撲倒在地上。
少年邁步上前,仿佛要去查看那人的情形,先前發出聲音的男子在他身後站起了身,手伸到腰後一抹,一柄短刀就落在了掌中。
少年卻忽然如電旋身,長/腿裹挾着微微的風聲,狠狠抽在了男子腰上。
男子哀嚎着跌倒,少年足尖一挑,跌落的短匕從他靴側彈起,落在他舒開的指掌間。
少年眼眉依舊低垂着,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靴尖踏下來,在男人手腕上毫不留情地碾過。
男人抽/搐了一下,口唇一張,“哇”地嘔出一口血來,對上少年不帶情緒的眼神,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蠕動蜷縮,嘶聲叫着“謝石”:“你真要殺我,跟虎哥撕破臉嗎?!”
謝石臉上全無動容,男人心裏的懼意就愈翻愈濃,尤其是看到不遠處趴伏在地上無聲無息的同伴,涼意從腳底升到了心頭。
謝石不緊不慢地邁前一步,男人就哆嗦着撐着手臂向後挪動,謝石嘴角微揚,發出“嗤”的一聲冷笑。
他蹲下/身,手中的短匕刀面拍在男人臉上,問道:“再問一遍,是誰讓你們來殺我?”
男人癱在地上,臉頰的肌肉止不住地顫抖,看着謝石的目光只剩下無邊的恐懼。
謝石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從前被鎮東的孫老丐撿回去養大的。後來孫老丐死了,虎哥就設了個套,把謝石收進了幫裏。
他是虎哥的心腹,親眼看着虎哥在這個野孩子身上用了多少心思。
但謝石進了黑虎幫,也一直低調做事,他年紀又還小,和他同齡的只有那些扒錢袋的小鬼,虎哥不讓謝石去扒錢袋,謝石自己也不跟那些小子一起玩,大人又懶得帶孩子,謝石在他們這幫人裏就像是個不存在的影子,虎哥願意養着他,他們也沒有意見。
前天夜裏,虎哥忽然叫他們幾個來把謝石做掉,他也沒有當一回事。
對付一個十來歲的毛頭小鬼,還不是手到擒來……
刺骨的痛從頸側傳來,鐵的冰冷一下一下貼在臉上,刃光就在眼底閃動,頭頂是少年森冷沒有情緒的目光,男人身下一松,溫熱的液體沿着褲筒滴滴答答地流了滿地。
腥臊的臭味蔓延開來。
男人喃喃地道:“是虎哥……是虎哥親自下的命令……”
謝石眉梢微斂。
巷口忽然傳來輕/盈的腳步聲,癱在地上的男人臉上露出一絲茫然的驚喜,卻只聽到一聲短促的輕呼。
謝石微微眯起眼,回頭看向巷口。
巷子幽暗,逆着光的地方有個矮矮的身影,頭上梳了個小包包,手裏提了個籃子,是一副偶然經過的模樣。
謝石眼中神色微翳,忽然厲聲道:“還不快滾!”
那身影仿佛受了驚,倒退了一步,像只察覺到危險的小鹿似的,三步并作兩步地逃走了。
小巷中重新恢複了晦暗,癱在地上的男人本以為等到了援兵,此刻看着謝石陰鸷如欲噬人的神色,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眼,掙紮着道:“他看到了,謝石,你就這麽放走了他,就不怕他去報官……”
巷子裏隐約的哀嚎聲都被抛在了身後。
楚煙抿着嘴,提籃上的手指用力扣緊了,心髒在胸腔裏“砰砰砰”地亂跳,腳下走得飛快,一直到了人聲喧嘩的大街上,始覺驚魂初定。
耳邊隐隐傳來呼喊她的聲音:“楚家丫頭!楚家丫頭!”
楚煙定了定神,回頭循聲望過去。
瑞錦坊的女掌櫃站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喊着她的名字,看見她回頭,笑吟吟地招手。
楚煙松了一口氣,轉身又走回去。
女掌櫃先給她抓了一把瓜子,笑着打趣她:“大街上走這樣快,是後頭有狗在追,還是急着回家吃肉去呢?”
籃子裏是給弟弟買的肉,身後卻沒有狗。
小巷裏黑黢黢的,楚煙其實并沒有看清具體的情形,但驚鴻一瞥之間,她卻依稀認出了那個昨夜偶遇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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