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先生語帶嘆息,猶有平和笑意。

楚煙低着頭,紙包裏米粽的溫度烙在手心裏。

她悶悶地道:“您覺得我們都該走嗎?”

沒有等到老先生說話,她已經一氣說了下去:“我阿娘要把我送給別人家了。”

馬紮上的老爺子聽了這話,神色不由自主地嚴肅下來,問道:“怎麽回事?”

“我們家的事,您是知道的。”楚煙低頭咬了一口粽子,慢慢地嚼碎了,咽下去,才道:“伯祖和堂伯狠了心,那些人這樣隔三差五地來鬧,我們家是耗不起的。”

“但我阿娘一心一意地要阿爍出人頭地,伯祖父他們做了這樣的事,縱然我阿娘肯低頭,他們往後也絕不會容許阿爍出頭,埋下這個禍根的。”

老爺子“嗯”了一聲,道:“你阿娘在這件事上,倒是看得明白。”

他從不直接臧否束氏,這時候說了這個話,楚煙也只是微微苦笑。

“所以,我阿娘聽說李員外的太太正在挑幹女兒,就想把我送到李家去。李家在咱們這裏也是大戶,我進了李家,我們家就……不值得伯祖父再費這樣多的心思了。”

——縱然楚氏族裏還有更多的心思,也會把刀口先落在她這個聯系着李家的紐帶身上,她出了差錯,李家自然也就不會再庇護她的一家。

這句話未免誅心,楚煙也只敢在心頭微微一晃,就深深咽了下去。

她擡起頭,就看到老先生不甚贊同地看着她,問道:“你同意了?”

楚煙不說話,老先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道:“荒唐,荒唐。”

楚煙卻反過來勸慰他:“是我自己同意的,我今天過來,也不過是想着,往後我到了別處去,只怕就少能有機會出來看您了,想來同您說說話。”

“您也說,鷹兒翅膀硬了就該去飛。每天一睜眼就開始斤斤計較着明天的生計銀子,這樣的日子又到什麽時候是盡頭呢?熬個三、五年,大約我也不過是只‘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猶不至’的學鸠罷了。”

這又怎麽能一樣呢?

可是家裏已經做了決定,要把她舍出去了,要這個主意比天大的小丫頭再委曲求全地留在那個家裏,只怕對她更是一種折辱了。

老爺子看着她,她說着話,一面淺淺地笑着,嘴角沾了一點淡金色的糯米粒而不自知,倒顯出細牙潔白,說不出的明媚靈動。

老爺子沉沉地嘆息了一聲,蒼老的眼窩裏,深邃而洞徹的目光凝視着她,道:“你果真是最有主意的小丫頭。”

這句話在楚煙剛剛過來的時候他就說了一次,這個時候再重複,讓楚煙翹起嘴角笑了起來。

她吃相慢條斯理,這時候卻已經把一整顆粽子都吃完了,又耐心地把絲繩綁回去系成了一團,道:“上回從您這裏拿的書,我等等給您送回來,這回就不拿新的了。”

便是拿了,也未必有時候看了。

老爺子擺了擺手,道:“罷了,就留給你做個念想,我忙得很,哪有空教你裹亂。”

楚煙抿着嘴笑了起來,行了個禮,仍沿着街靜靜地走遠了。

老爺子虛虛閉了眼,蒲扇扇了兩下,忽然道:“出來吧,小姑娘回家去了。”

微風拂過樹冠發出簌簌的輕響,老槐的陰影裏,黑衣的少年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

老爺子微微撩起眼皮,有些納罕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是說要走了,這幾日都忙得很?怎麽看見人家小姑娘來,倒在後頭藏了這樣久。”

謝石目光遙遙在那離開的纖小背影上一晃,語氣淡淡地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說。”

老爺子虛着眼,卻把他的舉動都看在眼裏,鼻腔裏“嗤”地一聲,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徑直問道:“你認得這丫頭?”

謝石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看了老爺子一眼,又道:“剛才在巷子裏被她看見了。”

他隐去了前夜裏曾翻窗闖入小姑娘閨房這樣聽起來不免有登徒子之嫌的因緣,老爺子不疑有他,“呵呵”笑了起來,道:“你怕這丫頭到處去亂說?你別看她年紀小,最是個膽大心細知輕識重的,大可放心。”

謝石沉默。

他是知道這個小姑娘有多麽穩重又大膽的,在那夜那樣的未明危險情形下,不但沒有失控,甚至後來還反過來送給他一瓶傷藥——如果不是為此,看到有人出現在那個時候的巷口的時候,他本來不是一個會心軟的人。

老先生并不知道他和那小姑娘的前緣,還笑呵呵地對他介紹:“這丫頭是南橋楚四郎的長女,單名一個煙字,雖然沒有正經拜過師,卻是我正兒八經的徒弟,可惜你這就要走了,不然你倒是可以替我多看顧她些。”

沒有正經拜過師,怎麽就成了你正經的徒弟?

謝石懶懶地盯了他一眼,老爺子笑着捋須,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還說道:“哎,我心裏也願意把你當親徒弟的,可惜,可惜。”

謝石淡淡地道:“我有師父了。”

老爺子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孫捭阖那個老鬼嘛!其實我了解他,當年他撿了你回來,分明是當兒子撿的嘛……”

謝石面沉如水,道:“我走了,老頭。你照顧好自己,活久點,以後……”

他停頓下來,就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又深深看了坐在馬紮上一片惬意的老爺子一眼,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悠長的街巷中。

距離學堂門口半條巷子的地方,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從人家的門樓底下露出頭來,遠遠地張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是不是他?”

“就是他,不會有錯的,沒想到他還和這個老瞎子挺熟……先報給虎哥……”

楚煙回到家的時候,正碰上了一前一後回來的束氏和楚爍。

她略停了停腳步,等在了門口。

走在前面的楚爍衣襟褲腿上都蹭着泥,像是從什麽泥窩窩裏打了個滾出來的,臉上陰雲密布的,擡眼見了長姐,眼神微微一閃,只當作沒有看見,一陣旋風似的從她身邊擦過去,沖進了院子裏。

後面的束氏面色同樣不好看,聽見楚煙叫她“阿娘”,胡亂地點了點頭,道:“怎麽不進去?”

楚煙微低了頭,沒有說話,束氏也沒有在意,臉色沉沉地進了門,就叫着“阿爍”:“我看你是皮子癢了,鎮日價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癟三鬼混,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明日別想再要錢花……”

楚爍尖聲反駁。

束太太站在臺階底下,看着小姑母子吵成一團,內心大駭,不由得轉頭去尋外甥閨女的蹤影。

小姑娘好像沒有聽到院子裏的争吵聲似的,從廂房裏提了個籃子出來,往大門口拐去,束太太想要叫她時,卻被她回頭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噎住了。

楚煙二回出了門,就往瑞錦坊去。

女掌櫃正同客人說話,見她提着籃子進門,眼睛一亮,叫道:“楚家丫頭,你來了!”

客人也跟着轉回身來,是個身材高挑的少年郎,年紀不大,白淨的面皮上一雙亂飛的桃花眼,未語先帶三分笑意,穿着潞綢的直裰,修長的指間捏了柄磁青的折扇,大搖大擺地扇着,活像個妝扮上戲臺一般标準的纨绔公子。

楚煙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把籃子放在櫃面上,揭了搭簾,就露出裏頭整整齊齊擺成排的,顏色各異的小香囊來。

女掌櫃喜形于色,忙把籃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發覺楚煙沒有放手,讪讪地笑了笑,問道:“都是給嫂子的?”

楚煙“嗯”了一聲,道:“一百個香囊,七十二樣花色,還有十副絡子,一并都出給你。”

女掌櫃眉毛都挑飛起來,忙另取了個香木匣子,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從籃子裏一個一個地往外取。

一旁的客人受了冷落,也不生氣,自顧自湊了過來,看着女掌櫃拿出來的香包,道:“這個就比之前的都好看,小姐姐,麻煩給我一樣來一個。”

又轉過身來,看着楚煙,笑眯眯地問道:“小妹妹,這些都是你家人做的嗎?”

他稱呼孟浪,也幸好年紀不大,目光又清亮,倒不顯得猥瑣。楚煙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向旁邊挪了挪,沒有搭他的話。

女掌櫃輕咳了一聲,道:“這個要等到端陽才賣。”

那少年卻道:“我出五倍金。”

女掌櫃不由得動容,下意識地看了楚煙一眼。

這個人怎麽看上去腦子不大清醒的。

楚煙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少年“唉”了一聲,笑道:“我過兩日就要上山去了,等不到端陽再來,但心裏又實在喜歡,錯過了要遺憾一輩子的。”

他說得誇張,把女掌櫃都逗笑了,見楚煙面上并沒有堅執拒絕的樣子,就道:“小公子自己來挑吧。”

又好奇地問道:“小公子要上什麽山?我們這附近可沒有什麽名山。”

少年随口道:“我要到天一莊去投奔謝少莊主。”

作者有話要說:  解鎖一個新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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