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掌櫃“咦”了一聲,道:“天一莊?”

少年面上有些與有榮焉的神情,卻聽到女掌櫃“噗嗤”笑了起來,道:“小公子從何處聽說莊裏有少莊主?老真人身子骨健旺,前幾日還親自到我們這裏來過……”

楚煙注意到少年原本帶着笑意,聽到掌櫃說的話,笑容就慢慢收了,顯出些驚詫來。

女掌櫃只當是他聽錯了傳言,笑着閑談起來:“要說少莊主,老真人前日倒是當街就收了個徒弟去,是黑虎幫的桓康小哥兒,從前跟着一班兒地痞流氓厮混,誰想到竟得了老真人的青眼,這才是真正坐地飛升呢!”

宋譽聽在耳中,只覺大駭。

他喃喃地問道:“上善老人唯一的徒弟,不是,謝石、謝少莊主嗎?”

女掌櫃面上卻微露異色,道:“謝石啊……”

她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道:“雖然他和康小哥兒一向關系好,不過畢竟是這樣的機會,天一莊的規矩又大,康小哥兒沒有帶上他一塊走,唉,也算是人之常情。”

她見宋譽手裏還捏着香囊,神色卻怔怔的,眼神空茫茫不知依,不由得吓了一跳,試探着問道:“小公子,這香囊你還要嗎?”

宋譽回過神來,面色十分的難看,連一貫帶笑的桃花眼也垂下來,匆匆地從袖裏掏出銀錠子來,道:“給我包上吧。”

頗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了。

楚煙在一邊沉默地看着,雖然是同她全然無關的事,但不知為何,心裏有些揮之不去的異樣。

女掌櫃手腳麻利地把香囊和絡子都取出來,露出籃底幾冊被翻出毛邊的書來,楚煙就探手将籃子取走了。

女掌櫃又同她商量價格:“丫頭,嫂子也不占你的便宜,畢竟這些香囊小公子當場就看上了,價格又給得高上不少,小公子選的這些,嫂子只當白替你牽個線,餘下的我們再另算價錢,你看可好?”

楚煙并沒有多加争執,只是對上女掌櫃慣例“再有了新的務要記得嫂子”的叮囑,只淺淺地笑了笑,沒有應答,很快就收了銀子,同掌櫃告別出了門。

掌櫃怕她年紀小不好攜帶,替她把銅錢都折成了銀子,放在籃子裏壓着書,也輕飄飄也沉甸甸的。

一百個香囊,是她半年裏陸陸續續攢出來的存貨了,原本是備着端陽前後家家都需要的時候供給束氏賣一波,如今既然束氏做了這樣的決定,這些東西留在家裏也沒有什麽意義。

阿耶當年給她的銀錢,她是要都留給家裏的。屬于她自己的這一點,總該由她自己做主。

當年那個天寒地凍裏給了她一只暖爐、一個熱包子的老爺子,後來有意無意地教她識字明理、借她書讀、點撥她許多道理……

如果不是這一點善緣,就從來不會有今天的“楚煙”。

小姑娘沿着街邊牆瓦的陰影,快步往學堂的方向走去。

初夏的午後,一切的影子都是矮墩墩的,日光擺除了早上的潮潤,就有了幾分毒辣辣的意思,無遮無攔地照下來,街邊有人家的黃狗趴在樹蔭裏,吐着長長的舌頭,離開靠近鎮中的繁華區域,人聲也變得安靜起來。

楚煙輕車熟路地走在不久前剛走過一遍的路上,微微低着頭,心裏散漫地想着,老爺子雖然嘴上不說,對她決定順從阿娘意思這件事,恐怕還是不那麽開心的。

只剩下這麽一個沒有條件地關心她的人了。

如果老爺子到底生了她的氣……

她抿起了嘴,地面微微的熱度透過鞋底,卻讓她有種滾燙的錯覺。

前面就是學堂門口的大槐樹,老人還靠着樹悠悠然歪在馬紮上。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

當兩名身形壯碩的男人經過她身邊,大步向前疾走的時候,她一無所覺地看了兩人的背影一眼。

明亮的日光裏,刺目的白色反光在男人腋下晃過。

楚煙面色陡變,心裏生出無以名狀的恐懼,忽然提起裙擺,加快腳步跑了起來。

那之後發生的一切,楚煙後來再去回憶的時候,只記得那天刺眼的日光,像刀鋒明晃晃地紮進人眼睛裏。

壯碩的男子隔着丈許遠,已經從腋下布條的包裹裏抽出刀來,楚煙一路疾奔,也只來得及和兩個男人同時趕到老秀才的身前,她撲在老爺子的膝上,老人卻一把将她拉開,護在了身後。

持刀男人的同伴大步走上來,一腳踢翻了老爺子的膝窩,又一腳窩在了她的小腹上。

提籃脫手而出,銀錠和書冊紛亂跌落,她撞在大槐樹上。

那棵樹那麽粗壯,樹冠的陰影籠罩下來,陰翳的黑色和濃豔的紅色揉在一處,像一朵凋謝就永不再開的花。

劇烈的痛楚裏,她聽到刀刃割入人肌肉的聲音,血液噴濺的聲音,人群混亂的尖叫,兇徒猖狂而猙獰的笑聲……

她靠在粗糙的樹皮上,無聲無息地閉上了眼。

“啊——”

“殺人啦,殺人啦!”

呼呼的風聲裏夾雜着遙遠的尖叫,在耳畔疾厲地響着,謝石幾乎用盡了畢生的所學和力量,踏過人家房頂的瓦片,向着小鎮東北角的方向狂奔。

傍街的行人在四下裏紛紛奔逃走避。

謝石在臨街門樓的房檐上,陡然停下了腳步。

學堂近在咫尺的門口,高大的槐樹濃蔭下,老人的脖頸被砍斷了一半,血肉模糊地歪在一邊,腿以一個怪異的角度彎折着,血跡從他身周地面蔓延開來。

持刀男子雙目赤紅,手中的刀還在老人身上胡亂地捅着。

他那個身形更加壯碩的同伴不敢在這個時候觸碰他,只能在一旁提醒:“虎哥,雖然提前打過了招呼,咱們也不要在這裏停留太久了。”

雖然差役不會往這邊來,但難保不會有多管閑事的人看到,惹出別的麻煩來。

那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種不安的警兆,來回地扭頭張望。

陽光刺目,血光刺心。

謝石微微閉了閉眼。

他的手從方才就在不斷地顫抖,在這個時候卻忽然間安定下來,從懷裏、袖中和靴筒裏,有條不紊地取出了一樣樣東西,又按部就班地扣在了身上。

樹下的虎哥定了定神,把刀在老人血肉模糊的身體上胡亂蹭了蹭,收回刀鞘裏,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老東西,要怪,也只怪你和姓孫的死狗,養了條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吧!”

他轉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什麽,叫了聲“阿斌”,下巴揚了揚,道:“我記得還有個多管閑事的小賠錢貨,你去處理了。”

一旁的阿斌“哦”了一聲,回頭往樹後去了。

樹葉簌簌地響着,稀稀落落的蟬叫了兩聲,粗嘎又冷落。

那小丫頭看着不過十來歲,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自尋死路沖上來,但太不中用,早就人事不省了,阿斌有把子力氣,簡直是手到擒來。

虎哥往前走了半截路,發現身後還沒有人跟上來,不由得皺眉回過頭去,口中道:“知道你喜歡小丫頭,辦事也要有個輕重緩急,實在舍不得,就帶回去……”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風吹過樹冠,地上的陰影微微擺動,身形壯碩得像一頭熊罴子一樣的阿斌,在這短短的片刻之間,無聲地跪坐在地上的老人遺體旁邊,腰背深深地彎着,從身後這個角度看過去,幾乎看不見男人的頭顱。

不知何處來的風吹過來,虎哥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裳都濕透了。

他張了張嘴,聲音陡然嘶啞,怪異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謝石?”

街上的人早已在看到他當街行兇時就跑得一幹二淨,空蕩蕩的街道上沒有一點活物的影子,四下裏只有低柔的風聲。

虎哥猛地旋過身,一手抽出了刀。

不知從何處跑來的野貓“喵”了一聲,從他身後輕盈地跳走了,停在圍牆上舔了舔爪子,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身後聲響窸窣。

虎哥又猛然轉過來。

凋落的樹葉被風吹過街道,刮擦地面時發出輕微的聲響。

虎哥握着刀,做出蓄勢的姿态,卻茫然地張望着寂靜的街巷。

半晌,他終于做出了決定,向身前霍然邁開一步。

“唰”的一聲細響,伴随着一聲徹骨的嘶嚎,一截手指長的細刃破風而來,穿透靴面,把他的腳掌釘在了地上。

虎哥身形一晃,轟然跪倒下來。

他身形和雙手都劇烈顫抖,連刀柄都再難握住,“嗆啷”一聲脫手跌落。

刻骨的恐懼攫住了他。

不是說謝石殺了他的侄子之後,已經離開了荷葉鎮嗎?

這個跟着孫老鬼學了一身鬼魅本事,行事手段常人難以捉摸的小鬼,怎麽會還留在鎮裏!

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鬼迷心竅,答應了那個人的委托……

他、嗎、的,這些和他有什麽關系!

他崩潰地仰起頭,大聲喊道:“謝石!”

“你有本事就殺了我,你殺了我!”

沒有人應答他,身後有輕得宛如風吹落葉的聲音有節奏地漸靠漸近。

虎哥垂在身側的手悄無聲息地捏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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