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從楚煙跟着謝石上山開始,見到上善老人的次數就十分有限。
從前只是跟着謝石按月去向他問安,後來真人閉關的時日越來越長,有時候兩、三個月都見不到一面。
槐序服侍着楚煙更衣,看見她微微攏起的眉,不由得悄悄地問她:“小姐心裏有什麽疑慮?”
楚煙問道:“溫大人走了沒有?”
槐序搖頭,道:“沒有人來領對牌。”
那就是還沒有送人下山。
楚煙心裏隐隐有了猜測,并沒有同槐序說,就沉默地換了衣裳,出門上了肩輿。
天一莊的正堂堂號“不争”,地闊三百步,灰牆青瓦,檐牙高啄,朱漆門楹上懸着方匾,寫的是“與世争鋒”四個字。
楚煙只在上善老人與謝石正式行拜師之禮的時候上來過一次,這一回便是第二次了。
日光照在匾額的烏漆底色上,鬥方的字,顯出些格外的疏狂筋骨。
她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翹。
說的是“利萬物而不争”,寫的卻是“與世争鋒、舍我其誰”。
楚煙面上帶着薄薄笑意,惹得替她引路的小道童不住地側頭瞄她。
她來得不早不晚,人似乎還沒有到齊,但上善老人已經出現在了主位上,手邊坐着謝石。
永州知府溫揚坐在上善老人的下首,楚煙一眼看過去,依約在他面上看到些激蕩之色。
她眼睫微斂,屈膝向上座行禮。
上善老人看着她,過了片刻,才忽然道:“原來是阿煙。來,坐在你哥哥這邊。”
楚煙含/着笑柔聲應“是”,對上謝石沉靜的眼瞳,嘴角輕輕一抿,在他下首的空椅子上坐了下來,心不在焉地同身邊的宋譽颔首。
上善老人與她上一次見到的模樣并無什麽不同,除了一頭烏發忽然轉成了滿頭的雪白。但白發也并沒有顯出他的衰老,而只使他更生出仙風道骨的氣質,幾乎凜然令人不能窺視了。
但是不知道怎麽,楚煙看着他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似乎察覺到她的隐秘的探尋,上善老人忽然偏頭看了過來。
楚煙垂着眼睫,輕輕地拂了拂膝上鋪垂的衣袖。
上善老人沒有發現什麽不對,片刻後輕描淡寫地轉回頭去。
山莊中有頭有臉的大管事漸漸魚貫進了屋,寬闊的大堂中鴉雀無聲,只有上善老人平和的聲音:“今日召大家來,因為我有一樁事要宣布。也請見山公在此做個見證。”
見山是溫揚的號。
不稱官職而稱其雅號,也是上善老人的一點示好之意。
——溫揚當年為了傍上天一莊這點依仗,不惜折節下交比他年輕三十歲的少年謝石,如今終于入了上善老人的眼,又怎麽會不高興激動?
楚煙轉目去看對面的溫揚,果然看見一貫沉穩有風儀的中年人面上已經抑制不住地流出喜色。
——但溫揚此人,幾年來一直站在謝石的陣營裏,上善老人也不會不清楚這一點。
他要做什麽呢?
上善還在繼續說着話,楚煙片刻走神的工夫,已聽他道:“……我近日夜觀天星,心有所感,将閉死關,以窮察天地之理。”
“我徒謝石。”
他側頭看着謝石,少年今日依舊穿着玄色的衣裳,應聲起身離席,身形峭拔神色靜默,如龍泉夜唱,湛湛其芒。
上善第二次感受到不可控制的悔意。
第一次也是在這個少年的身上:三年前他接他上山的時候,意識到他或許本應該在十年前直接将他帶走,而不是被命圖拘束,放他在外面野生野長,養出了自己的心思。
而這一次……
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有如此的迅疾和勇力,在短短三年內掙脫了困縛的深淵,龍現于野,大勢将成,以至于他措手不及,重創之下元氣大傷。
無名的伴星與謝石遙相呼應,成為輝耀雙子,随着他的羽翼日漸豐滿,龍脈凝在他身上也日漸難以剝離。
大陳的江山啊……這天命與國祚。
他本欲順天應命、乘勢而為,卻被盤中棋子逼/迫到要付此殘生,逆天改命,方能不負這一世本衷。
上善老人微微閉上了眼。
“為師為你拟字‘中玉’,我徒石中見玉,大器終成。”
謝石默然靜立,微微垂首。
楚煙不由自主地凝視着他,聽着上善真人緩緩地嘆了一口氣,道:“即日起,我閉生死關,再不問塵中之事,汝為我徒,當承我衣缽。”
堂中俱屏息凝神,一旁的溫揚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楚煙掩住了胸口,聽着心髒搏動的聲音在耳畔“怦怦”地響,地中唯一靜立的黑衣少年俯身稽首,上善老人似乎欣然而笑:“天一莊上下,奉汝為少主人,凡山莊內外,悉付汝手。”
滿座轟然應諾之聲,山呼海嘯,席卷浩蕩高崖。
楚煙在深深堂屋中仰起頭,隔着晦茫椽瓦,眼前湛空四垂,耳畔長風吟哦,雄鷹掙脫踝上的鏈鎖,向九天更高遠處振開羽翅。
她眼中無知無覺地流下淚來。
上善老人被道童陪着離開了不争堂之後,溫揚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謝石的身邊。
“謝公子……”
謝石淡淡地嗯了一聲,低下頭來替身邊的少女拭着眼角濕痕,動作小心翼翼。
一邊的宋譽拉住了溫揚的衣袖。
溫揚不由得噤聲。
肩輿等在堂下,楚煙被謝石牽着手,坐上了同一架。
過了那一刻的激蕩,楚煙此刻心裏說不出的疲倦,一上車就忍不住側過身來,将額抵在了謝石的手臂上。
她含含混混地道:“溫大人似乎有話要和哥哥說。”
“嗯,我知道。”
溫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少年溫柔的手掌貼在她頸後,灼燙的溫度熨進骨縫裏。
清冽而蕭殺的氣息籠罩了她。
楚煙閉上了嘴巴,謝石仿佛洞悉她的沉默,也跟着什麽話都沒有再說。
——他一定也有一種,某一層無形枷鎖被掙脫的感覺。
說不出的輕松和說不出的疲憊。
楚煙放任了大腦這一刻的昏沉和空茫,在謝石的身邊,什麽都不去考慮,也不在意什麽未知的風雨、無名的鎖鏈……
她在肩輿幾不可查的輕微搖晃,和少年身上清肅如雪中刀光的氣息裏,靜悄悄地睡着了。
一直到離開了熟悉而安穩的懷抱,被安置進床帳裏,楚煙才有片刻的朦胧清醒。
薄绡帳外有低沉的聲音傳進來:“服侍小姐好生休息,不要讓人擾了她,有事遞到前面去。”
槐序和子春聲音壓得低低的,輕聲應“是”。
楚煙嘴角不自覺地微微翹了起來,很快又重新跌進夢裏。
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濛濛擦黑了。
守在床邊的子春聽到她的細微響動,聲音低柔地同她說話,帶了小丫鬟們服侍她起身。
“公子……”子春開了口,就微微頓了頓,含/着笑意改口:“如今該叫少主人了,少主方才又來看過小姐一趟,看小姐睡得正好才走了,叮囑說今兒前頭事亂,教小姐直管歇息自己的,不必管那些事。”
楚煙倦倦地應了一聲。
她沒有進門就睡着了,身上出門的衣裳都沒有換,在被子裏卷了一天皺巴巴的,被侍女七手八腳地解了,換上家常起居的裙衫。
質地細密而柔軟的素緞,不經缂絲之類金碧堂皇的妝點,顏色也帶着些懶懶的半舊,擱在一邊平凡得像是市井間小家碧玉的裝束,只有穿在身上才知道其中的輕柔和舒适。
半新不舊的簡素色澤,連同主人一樣有種說不出的古倦,泛着前朝瓷器的蒙蒙光暈。
楚煙在燈火的暈光裏微微低下頭,拿簪子挑了盒中的膏脂,慢吞吞地點在頰上。
她問道:“溫大人這回下山了沒有?”
子春搖頭,道:“少主叫人給他安排了宿處。”
可見是真有許多話要說,以至于連在衙門裏避嫌都顧不上了。
楚煙不以為意,道:“教竈上預備着夜裏好克化的粥湯,恐怕前頭要叫。”
她說着話,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出去,就看到樓下沿山道石坊燈火的光影裏,巫馬臣身後跟着幾個侍衛,手裏捧着個苫了綢緞的托盤,腳步匆匆地往這邊來。
子春的注意力跟出去,被楚煙看了一眼,知機地下樓去了。
不多時的工夫,槐序和子春帶着滿面的笑意重新進了屋,道:“小姐,巫馬大人奉少主的命令,給小姐來送山莊內務總司的钤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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