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水榭中都是十幾歲的少女, 提出建議的又是長公主府的郡主,聞言已經有許多人應和起來。

也有性情敏感些的悄悄看向了楚煙。

楚煙迎着江泌的視線,神色溫和又平靜。

江泌迫不及待地勾起了唇, 故意輕輕“啊”了一聲,道:“倒是從前不曾和楚小姐走動過, 也不知道楚小姐……”

她盯着楚煙,笑盈盈地道:“楚小姐意下如何?”

楚煙卻并沒有如她預期中一般露出失措或遲疑的神色。

她落落大方地看着江泌, 微微一笑, 道:“既然郡主有如此雅興, 煙亦願附骥尾。”

楚煙的态度倒讓江泌遲疑了一瞬。

但她很快就恢複了鎮定,看了楚煙一眼,心裏忍不住冷笑。

秦十小姐在一邊含笑道:“原還指望楚小姐回了郡主,免得教我們這些讀書不成的在郡主面前丢人。沒想到楚小姐倒同郡主是一國的。”

她笑吟吟的,說着長嘆口氣,道:“郡主在京中的時候,可有‘小詞仙’的聲名,這下我們要丢大臉了。”

江泌收回了落在楚煙身上的目光, 矜持地笑了笑。

楚煙也不由得失笑。

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想讓她在一衆小姐面前丢醜。

這位郡主,做事看起來有些怪異的深意,但此刻又像是沒長大的小孩兒了。

難道就沒有想過,就是她今天在詩會上落了下乘, 她也一樣是天一莊內院的掌家人,只要她一天還坐在這個位置上,這些人就一天要湊在她身邊奉承?

丫鬟們很快就重新收拾了席面, 她漫不經心地落了座。

秦十小姐抱了個竹節根的大簽筒來,裏頭密密麻麻地插了上百支竹簽,輕輕一晃就輕輕地響。

她笑着道:“還是按老規矩,簽子上寫了詩律詞牌,搖到哪一支就以此為題。”

衆人都應諾,楚煙沒有見過閨閣小姐們做詩會,坐在一旁支頤看得興致勃勃。

秦十小姐在場中環顧一圈,卻徑直往她的方向來了,将那簽筒放在楚煙面前的桌上,笑盈盈地道:“這一場楚小姐是貴客,就由楚小姐來抽題。”

又含笑補充道:“郡主雖然也是貴客,卻是半個主家,就等到楚小姐抽過之後,由郡主來定個主題。”

楚煙看了江泌一眼,對上小郡主胸有成竹的神色,笑着把住了簽筒,随手搖了搖。

竹簽發出一陣“嘩啦啦”的響聲,片刻之後,有一支搖搖晃晃地掉了出來,跌落在桌上。

楚煙也沒有去拿,就擡了擡下巴,示意秦十小姐來看。

秦十小姐不以為忤,笑嘻嘻地撿起了竹簽,念道:“漁家傲。”

江泌面色卻有些不好。

她只背過兩首《漁家傲》,其中李清照的一首已經在京城某次文會上不得已用過。

另一首……

本來是她留着等到劇情發展到後面,忠勇公世子程巍平定叛亂、凱旋回京的時候,拿出來揚名立萬、壓倒衆人的。

可惡。

如果以前多背過幾首就好了。

滿屋子的人都還在看着她,還有那個楚煙,一臉的笑,好像知道什麽在等着看她的笑話似的。

她咬緊了牙,片刻才道:“既然是秋天,那就以‘秋’為題吧,也免得拘束了思路。”

秦十小姐從丫鬟手裏接過了小爐和線香,擺在了地中的圓案上,道:“調寄‘漁家傲’,主題限‘秋’,時限一炷香。”

笑盈盈地點了炷頭的火。

江泌又躊躇了片刻,低下頭就抿起了筆。

許多人如今還全然沒有頭緒,看着江泌已經動起手來,不由得低聲贊嘆:“不愧是京城‘小詞仙’。”

她的同伴就輕輕推了她一把,眼角飛着楚煙的方向。

那人看過去,就不由自主地閉了嘴。

楚煙坐在桌邊,捏着墨條漫不經心地在硯中滑動,神色淡漠渺遠,似乎一時半刻都沒有動筆的意思。

她卻沒有如江泌想的那樣知道什麽,只是覺得江泌言辭行止都帶着些怪異,讓她覺得有哪裏不對似的。

香火燃了大半,江泌就算故意放慢了速度,也終于寫完了最後一筆。

寫了一首收錄進課本的詞,她對自己的成績絲毫不擔憂,只等着待會展示的時候接受全場的歆慕贊嘆就好。

她擡頭看向楚煙,隐隐地看清桌上的花箋仍舊空白一片,不由得笑道:“楚小姐是還在構思麽?這可真是慢工出細活。”

楚煙仿佛被她驚醒迷思,驀然醒過神來,含/着歉意似的笑,道:“是我走神了。”

一旁也有人陸陸續續地擱了筆,或是寫到一半絆住了,都不由得或明或暗地看了過來。

楚煙在應了江泌的話之後,終于拈起筆來。

她站在桌邊,身量如竹,纖細又挺直,提筆的手勢也流暢寫意,讓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拿慣了的。

有人低聲笑道:“幸好我們先生不在這裏,倘若看到了楚小姐的姿儀,少不得又要加課了。”

楚煙眼睫低垂,毫端在硯上輕柔一抿,已經毫不遲疑地落在了紙上。

“文不加點,也只有郡主和楚小姐有這樣的自負了。”

“噓。”

有人忍不住伸直了頸子,眼巴巴地看了過去,只能看見烏色的羊毫游移如行雲流水,卻因為角度的關系看不見紙上的文字。

江泌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又很快恢複了正常。

——能寫得出來,又怎麽樣?

難道還能比範仲淹寫得更好?

魁首總歸是她的。

楚煙就算能寫出來,也只不過少出一點醜,但在所有人眼裏,還是她比楚煙更強。

免得阿娘整天惦記這個小賤人!

一旁的秦十小姐看着香火,笑道:“一炷香的時間要到了,看來楚小姐已經寫成了,姐妹們還有誰沒有謅完的,還不快補上呢。”

有人笑着高聲道:“罷了罷了,我的打油詩就不拿出來獻醜了。”

秦十小姐道:“那可不行,偏要從你的開始。”

說着挽着袖子當真走過去。

那人“咯咯”地笑,來回地躲了兩回,才叫秦十小姐眼疾手快,一把把詩箋奪在了手裏。

秦十小姐按桌把詩箋都收攏了,收到楚煙的時候,笑着和她對視了一眼,把她的那一張放在了最底下。

楚煙漫不經心地向後仰了仰,靠在了椅背上。

厚厚的一摞花箋,從第一張開始誦讀,并沒有唱名字。小姐們的水平十分的參差不齊,頗有幾句妙語,但也有些十分平直,或有湊數之嫌的,每讀一首,大家就不由得猜起作者來,随後就吱吱喳喳地笑成了一團。

水榭裏一時間歡聲笑語的,連外頭走過去的人群都被吸引了。

秦十小姐抽了新的一頁,眸光微微一頓,面色不變,清了清嗓子,就念道:“塞下秋來風景異。”

楚煙在心裏不由得叫了一聲“好”,不由自主地生出結交之心來。

沒想到在這群千金小姐之中,還有人有如此的胸襟。

也算沒有白陪着郡主浪費半日光陰。

她細細地端詳着堂中衆人。

秦十小姐清脆的聲音還在響着:

“衡陽雁去無留意。”

衆人雖然作詩水平各有高低,但都是讀過書的,鑒賞的水準不低,聽到這裏也不由得面面相觑,猜測着誰能寫出如此的雄文,已經有人看着江泌面上難言得意的神色,靈光一閃,叫道:“難道是郡主所作?”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

江泌矜持地抿着唇,笑盈盈地看了那人一眼。

“長煙落日孤城閉。”

屋中一時間靜了下來。

就聽見門口忽然有人道:“濁酒一杯家萬裏。”

聲音和秦十小姐疊在了一處。

秦十小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聽見那人兀自道:“……人不寐,将軍白發征夫淚。”

江泌面色煞白,“騰”地一聲站起了身。

秦大夫人和長公主一左一右地扶着秦老夫人,旁邊拱着七、八位夫人,後面還跟着三名男子,念詩的人就在其中,看着滿屋子的視線投過來,嘴角微微一勾,道:“沒想到還有人也讀過這首詞,宋某也是在一冊殘編之中偶然見到,深為所折,可惜詞人名號已然佚失,實在是一樁大憾之事。”

江泌面色由白轉青,盯着那名笑容晏晏的少年,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水榭中一片寂靜,江泌不須回頭,也能猜出衆人此刻臉上的神色和心裏的念頭。

那人似乎還沒有搞清楚狀況,不由得撓了撓頭,道:“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姐看過……如果還有這位詞人的其他善本,宋某願意重金求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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