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光将老, 照在房中半昏半明。黑衣少年單膝跪在地上,微微仰着頭,楚煙看到他鋒利眉弓下一雙黯沉的眼, 像無風時沉靜的海面。
看不見的驚濤和駭浪都藏在深深的水下。
她眼眶微微一熱,鼻腔中湧/出酸意來。
謝石握住了她的手。
“是哥哥說錯話, 傷了阿楚的心。”
他低聲道:“阿楚怎樣懲罰哥哥都好,只求阿楚不要賭氣離開我。”
少年溫熱柔韌的手指從她臉頰上拂過, 長久執刀的指腹有薄薄的繭, 擦過嬌/嫩皮膚時微微刺痛。微涼的水意被指尖推開又拭去, 楚煙輕聲道:“有在生氣。”
“嗯。”
謝石有些苦澀地勾了勾唇角,他低聲道:“是我錯了。哥哥不是不信任阿楚,是哥哥嘴笨,沒有說清楚。哥哥永遠跟你站在一起。”
楚煙心裏又酸又脹,淚珠在眼眶裏打着轉。
謝石牽着她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認真地道:“阿楚打哥哥幾下吧……別太用力,你的手會疼。”
楚煙心裏像是被一只手反複地握着,看着他沉黯的眼瞳裏一片不容置疑的認真, 眸光卻在沉默裏漸漸暗淡下來。
小姑娘的手被他松松地握着,一寸寸地抽了出去。
謝石像是逃避一般,微微閉了閉眼。
下一瞬,懷裏卻忽然一重。
原本端坐在椅子裏的少女撲在了他的懷中。
謝石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 女孩兒纖細柔軟的腰/肢扣在他臂彎裏,像一尺天生在他懷中的骨,無處不恰到好處地契合着他。
他下意識地側頭, 鼻尖在她柔/膩的耳根滑過。
鼻息灼熱,如深淵中靜默燃燒的地火。
而他身上氣息如陳年霜雪裏的一片刀鋒,楚煙将頭埋在他的懷裏,恍惚間有種置身冰雪與烈焰之間,随時會被割傷,而又被人密不透風地保護着的錯覺。
她喃喃地道:“我只有哥哥了。”
“好。”
她聽見謝石溫柔而壓抑的聲線:“哥哥總會陪着阿楚的。”
“阿楚去哪裏,哥哥就去哪裏。”
楚煙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霧氣就凝成了水珠,無聲無息地潤濕/了少年肩頭玄色的衣料。
這懷抱的肩腹間有了成年男子的寬厚,卻還藏着少年的薄和柔韌,凋落頑石的外殼,玉在其中隐隐地含/着光。
也正如這言辭短暫如蜉蝣,來不及落地就悄然消散,而踐行卻要傾盡後來漫長的一生。
“不就是阿煙妹妹去哪裏,你就跟着去哪裏嗎?”
“所以就為這麽一點事,你還把阿煙妹妹弄哭了。”
宋譽在地上打了個轉,扭頭看着謝石,憤憤地道:“謝老板,不是我說你,你怎麽能這麽過分!”
謝石低頭淺淺啜了口茶,不緊不慢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宋譽被他看得背後一毛,愣了愣,反問道:“我說錯什麽了嗎?”
什麽都讓你知道,那還了得。
謝石又看了他一眼,平平地移開了視線,道:“阿楚和我不同,她畢竟有生身父母在世。何況鸠占鵲巢的江氏女品行卑劣,頻頻對阿楚下手,所仰仗的不過是長公主府。”
“即使阿楚無意正位,也不該讓鸠女繼續竊居于彼。”
“阿楚不過是不想同我分開。”他輕描淡寫地撫了撫袖,淡淡地道:“無論她要到哪裏去,我陪着她就是了。”
宋譽覺得自己被什麽無形的精神食糧喂飽了。
并且感受到來自謝老板平淡表情下深深的惡意。
他愣了半晌,才道:“那、那長公主要是知道江泌不是她親生的,就肯定要知道阿煙妹妹才是真的啊。”
“到時候雖然阿煙妹妹不想回去,長公主非要她回去呢,又怎麽辦?”
謝石眼睫微斂,嘴角微微一挑,道:“長公主性情薄涼,又不曾對鸠女起過疑心,一時半刻是想不到的。雖然不知道江汜從何處生出疑慮,但人證物證都在我手,即使放開了讓江汜來查,只怕也要查探些時日。”
他站起身來,身形蕭肅,語氣平緩而溫和,沉靜回首,神色卻讓宋譽不由自主地戰栗:“就在那之前讓聞人亭知道,阿楚是她不該輕舉妄動的人。”
建德十五年初夏。
天色向晚,監工在地頭喊了一嗓子,上工的壯漢們做了手裏最後一趟活,三三兩兩地回了營地裏。
蒼衣的年輕男子坐在營口的長條桌後,在遞過來的木牌上刻了一筆,仍舊遞回去:“下一個。”
拿回工牌的男人咧嘴笑了,跟身邊的同伴勾肩搭背地往裏走:“不知道今天是什麽飯菜。”
“聽說今天運來十頭大肥豬。”同伴眼睛也亮了起來,想到什麽,似乎又有些惋惜,道:“這路也快修完了,怪可惜的。”
“可惜什麽?工頭不是說了,早點修完回去忙農。謝少主可是個厚道人,要不是前陣子雨水太大耽誤工期,這會早就修完了,一天都不耽誤的。”
那人随口感嘆了一句,目光跟上了從營地裏擡出去的一乘轎子,問道:“這是哪位大人來了?”
同伴跟着看了一眼,道:“是蔣知府吧,這幾天收尾了,看他時不時就來看看。”
那人“呿”了一聲,道:“誰不知道白花花的銀子都是謝少主拿出來的,人是謝少主招的,工錢是謝少主結的,官府單挂個好名兒,一分錢沒花,白撿了一條路,眼看要到手了,可不是要上點心。”
同伴也笑了起來。
他道:“聽說這路一直修到岳州去,往後到那邊去就好走了,官道這些年坑坑窪窪的,到處都是土,哪有咱們這個、這個……”
“水泥。”
“對對,水泥,這個路又平又硬,還幹淨,舒坦。”
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很快就進了營地的飯堂,熱騰騰的湯火氣和喧鬧人聲湧了上來。
從門口路過的巫馬臣側頭看了一眼,沒有在飯堂裏聽到不和諧的聲音,就收回了視線,落在前面的黑衣身影上。
十八、九歲的男子已經不能稱之為少年,自幼習武的精悍軀體,加上數年來掌中權勢日益驕盛,居移氣、養移體,讓他褪去了身上薄薄的青澀之氣,而全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兩年前上善老人剛剛登上播星崖絕頂閉關的時候,還曾經給他傳過兩、三條消息,但後來再無聲息,有時候連巫馬臣都不由得猜測,那個算無遺策的上善老人是在生死關中參透生死,還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
坐化了。
巫馬臣不敢再想下去。
上善老人命令他從此只需要對謝石忠誠。
他沉默地垂下了眼。
謝石無意探究屬從的內心世界。
他徑直翻身上了馬,回頭看着巫馬臣,道:“我先回山去,阿譽回來你接着他。”
侍衛左使沉聲應了句“是”,高大的烏骓發出一聲低鳴,沿着寬闊的路面輕/盈地疾馳。
春末夏初的晚風從雁栖山的深處吹出來,帶上了林木和江水的濕/潤氣息。新修的大路從永州城延伸而出,只在雁栖山下擦身而過,卻并沒有漫上山林之中。
天塹一線崖上早就駐紮了成建制的輪值侍衛,看見謝石孤身上山的時候并沒有意外,将高懸的吊橋放了下來,駿馬絲毫不懼怕橋下不見底的深瀾和霧湧,一路疾掠而過。
少女穿着煙緋色的長裙,臂間挽了條霧青的披帛,被莺時、子春幾個大丫鬟擁簇在當中,站在鶴庭中央廣場的石拱橋上,側頭同身邊的人說着話。
崖上日落更遲,天地間還有些許餘晖留映,淡薄的金紅色并不濃重,卻在她剪影間印上一點色彩。山間的風吹過她寬大的裙擺和羅袖,将束住的腰身比得更加纖瘦,讓她看上去如同扶搖的仙客,在人世間稍作停留,就要乘風歸去一般。
謝石嘴角微繃,将馬鞭随手丢給一旁迎上來的侍衛,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一路行禮的聲音驚動了橋上的少女,她回過頭來,眼中都是雀躍的光。
“哥哥!”
謝石心中繃緊的弦驀地松了。
冷淡的面容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笑意,他邁步走了上來,橋下的澗水彙成一池,又沿着洩水口向外湧去,激起細碎的水花。
他随手解了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少女的肩頭,道:“這裏水汽太重,多穿件衣服。”
年輕男子身量高大、肩寬腿長,合身的披風裹在女孩兒身上,幾乎能圍下一個半的她,剩下一截長長地拖在地上。
謝石看着小姑娘低頭理着衣襟,像只被意外糾纏住的小鹿,濕漉漉的眼睛裏都是茫然和無措。
他嘴角翹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
在少女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探出手去,輕描淡寫地替她理順了。
楚煙生不出氣來,只能鼓了鼓腮。
槐序拿着卷倉儲冊子上了橋,就含/着笑垂頭等在一邊,到這個時候才靠了過來,道:“戊字庫的水精簾子現有七十二幅,甲等的八幅白水精,八幅煙水精,還有乙等、丙等,另外剩兩副丁等的雜色,比去年多了些,都設在何處,還是要小姐拿個主意。”
楚煙就看了謝石一眼。
謝石低了頭,好聲好氣地道:“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同我一般見識,好歹賞我一副好的,讓外頭人看了也知道咱們家還有些銀子。”
他身材高大,眉宇如鋒,一張峻刻容顏素來不動聲色,此刻難得地伏低做小,很難讓女郎不生出憐惜來。
楚煙被他這樣哄着,一點薄薄的氣也消了,只剩下星點餘怒在鼻腔裏輕哼出來。
謝石不由得擰了擰她的鼻尖。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06 20:16:28~2020-05-07 17:54: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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