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靈隐危情

梅千嶺騎了馬,在小仙三人的馬車後遠遠跟着。

看他們的打扮攜帶,是去郊外掃墓,梅千嶺覺得此時并不是下手的最好時機——清明鬼神出沒,若做壞事驚擾神明,是十分觸黴頭的。

因此他只不緊不慢地跟着,同時揣測與小仙同車的那位溫柔青年是何方神聖,竟引得傲慢的江小仙又呆又癡,不見平日狠辣眉色。

待到了墓園,見三人将馬車泊好,小仙牽着那人在前,春望挎着竹籃在後,三人來到一處石碑前,石碑上用遒勁隸書寫着:江氏臨風之墓。落款是江小仙和立碑年月日。

春望從竹籃裏取出瓜果糕點擺了梅花樣,又取出紙炷香爐,供在墓前,取香三炷燃着了去火,分別遞給小仙和六月:

“爺,六哥,上香,爺先。”

小仙接過香,雙手合十,對着墓碑說:

“三叔,我來看您了。”

随後叩首三次:“我們一切安好,請你在天之靈保佑我們。”

他表面虔誠,心中卻想墓冢真身此刻又在何處游山玩水,于是将香插在香爐裏,恨恨地又拜了三次。

“六月,該你了。”

“哦。”

轉身卻見那人正紅着眼。

他咬緊了牙,将他拽到身旁,耐心安慰:

“哭可以,但別像上次那樣大哭了,傷身。”

六月一聽這話,眼淚在眼圈裏滾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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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就在心裏暗罵江臨風太缺德,還不如真死了幹淨。

六月行叩首行上香禮,全程不說一句悼詞,可小仙卻覺得他對江臨風的“在天之靈”已說了千萬句,只是不讓自己聽見。

他頗有點心灰意懶,聽六月吞吐着:

“仙少爺,我這次來,是想與你說,明年清明我就不來了。”

小仙一怔。

六月又道:“八年了,他既已不在人世,我年年故地重游,徒增傷感。倒不如不來的好…我在那邊為他立個牌位供奉,将來我…若死了,如果可以,我想與他合葬。”

“我不準!”小仙急道。

實則這個“不準”不是不準兩人合葬,而是不準他不來。

六月曉得,卻故意強調:

“也對,我不過是江家曾經的奴,身份的确卑賤…江家如今只你一人,有沒有資格與他合葬,還需你來點頭應允。你若不允,我仍葬于家鄉。”

小仙有點生氣:

“六月你知,我不是指這。”

“我知道。"

"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

“好,你若不來,我就搬到應天府去,住進你東家!” 小仙絕望了。

六月瞧了瞧四周的山林,綠意蔥蔥,但清明時節仍有涼意,一陣山風吹過,風迷了眼,他揉着眼皮道:

“仙少爺今年十八歲了吧?”

小仙照實答:

“過了夏至就十九了。”

“好快,那時剛入江家,你還是十歲那麽大點兒,”他笑道,“如今都高過我了。”

小仙擡眼看着他頭頂,兩人差了一個眉毛。

“有中意的姑娘嗎?也該讨個媳婦兒了。江家如今就餘你,也沒有後人,再說,一人生活也會很寂寞。”

小仙一張殺人臉。

六月假裝看不到:“我這次來多住幾日,給你尋一個中意的姑娘吧。”

“要你管?”小仙低吼道,他筋起鼻梁,氣勢吓人,“呵呵,小奴才,你也一個人?怎不去尋一個中意的姑娘?”

聽他這種喚法,六月一時語塞,緩緩垂下頭。

這時天邊驟響了一聲驚雷,大雨傾盆而下。

兩人頃刻被淋成落湯雞,春望一把傘,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跺腳道:

“兩位爺都行行好,下這麽大雨,有火氣咱們換個地方發,別在墓前吵行不?”

“哼。”

小仙甩下六月,先上了車,六月也随後上車。

春望邊驅馬往靈隐寺方向走。

天邊的焦雷滾滾,一個連着一個,仿似一條電龍,翻滾着烏雲壓頂。

靈隐寺內的素齋面為臨安一絕,此時面館內的食客熙熙攘攘,有來禮佛的,有來掃墓的,有來避雨的,有來閑逛的,人色交雜。

小仙探視了四方,找了一張空桌坐下,春望點了三碗陽春面加筍幹,三人均埋頭苦吃。

一個背着鬥笠的年輕僧人捧着面碗來到三人桌前尋座:

“敢問三位施主可否讓貧僧在此稍坐,用完這碗面?”

“不可,我不喜歡外人打擾。”小仙擺出一張臭臉,心裏的火氣仍沒消。

“別處沒位置了,今日這裏人太多。”僧人央求。

六月将椅子拉開,擦幹上面的水漬:

“法師坐吧,我家小主不是這個意思。”

僧人看了看小仙,小仙也沒繼續反對,便小心翼翼地落坐了。

六月見他僧人打扮,卻不在寺內與其他僧衆一同用餐,好奇問:

“法師不住在寺內?”

“嗯。貧僧來自普陀的珞珈寺,今日來是參加這裏的法會的。因為錯過了寺內用餐時間,又不想叨擾,就自己随便吃點。”

“原來如此。”

僧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極為文雅地用筷子挑面條送至嘴裏,抿嘴細嚼。

春望吃完面,撂下碗,用舌頭抿了一圈嘴唇上的油腥,看他的樣子平易近人,就仔細觀察一番,饒有興致問:

“法師有法號嗎?”

僧人咽下口裏的飯食方說:

“貧僧法號一言。”

“一言?意思是,法師平時只說一句話?” 春望半開玩笑道。

“哪有,因我兒時口吃,師父問什麽都說半天也說不清楚,師父就賜我這個法號,意思是讓我言語簡練,一針見血,說到做到,一言九鼎。”

“哈哈,看來法師的師父對法師期望很高。”六月笑道。

一言摸了摸光亮的戒頂,羞澀一笑:

“慚愧!可惜貧僧不成器,修行都不如幾位師兄。”

正說話間,忽聽外間有争吵打架聲傳來。

才發現天已放晴,屋外透出了陽光。

三人随衆人一同擠到飯館外查看。

院子當中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手裏揮着馬鞭,正趾高氣揚指揮四個大漢搬動樹下一塊一人高的玉石碑,旁邊幾個僧人想阻止,卻被一群兇神惡煞的打手圍着。

“蔡施主,這快石碑是靈隐的鎮寺之寶,動不得,動了要造業障,是要下阿鼻地獄受業火焚燒的!”一位中年僧人合十懇求。

“哼,我管你什麽阿不阿鼻,本大爺看中了這塊石碑,要搬到我家給我爹祝壽,老和尚莫要阻撓,我爹可是當朝宰相,我讓我爹奏本聖上說你這寺廟不行善德,看你這業造是不造?”

大漢又要擡,幾個僧人就撲了上去,扒住石碑不肯放手。

家丁一擁而上,與僧衆扭打起來。

“欺人太甚!”

六月實在看不下去,剛要上前與那姓蔡的理論,卻被小仙搶先一把拉住,低聲道:“你別動,讓我來。”

正要發射暗器,眼前一晃,已先有一人躍至石碑前,長身玉立,赤手空拳,三下五除二将一衆惡徒打翻在地。

他拍了拍手,指着蔡姓男子破口大罵:

“搶人東西,該打!欺負和尚,該殺!亵渎寺院清淨,該碎屍萬段!你要本大爺怎麽處置你?”

聲音嘹亮,一時間震懾四周,那正義凜然的氣場極為強大。

當下圍觀人群就有拍巴掌叫好的。

蔡姓男子氣焰嚣張,一點都沒畏色:

“你是哪根蔥?敢教訓你祖宗?”

“你祖宗在此,還不拿蔥來拜!”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笑聲。

六月正解恨,回首一見小仙人不見了。

原來他退到人群最後,冷眼旁觀。

六月也跟過來,見他反常,就問:“這個人,你認得?”

“不認得。”小仙懶懶答。

這人,他當然認得。

梅千嶺落到他手上兩次,兩次被自己下毒扔到臭水溝,這樣的奇葩不是天天有。小仙本想拿他玩樂一番,萬沒想到此人陰魂不散,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也能得遇,煩人至極。

思忖間,梅千嶺已與蔡姓男子認真比拼起來。

也不知他什麽招式,姿态極為清雅,明是打架鬥毆,被他使來卻像摘花折葉般輕靈飄逸。蔡姓男子武功也不弱,一套螳螂拳使得頗有意境,雖不及梅千嶺別具一格,卻很有實際效用。

一招分開後,梅千嶺身後幾個惡徒趁其不備,突然發難,舉刀向凝神迎戰的梅千嶺下盤砍過去。

眼見他渾然不知,來不及躲閃,只聽空氣中似有外物劃過,幾個人應聲倒地掩面慘叫。衆人看得清楚,他們中了未名暗器,這才讓梅千嶺躲過一劫。

梅千嶺驚魂才定,摒氣與趁亂殺上來的蔡姓男子對決。

小仙将“花珠”縮回了袖中機括,眼神空洞地瞧着戰局。

六月看了看他,猜到一切。

二人正在酣戰,蔡姓男子漸落了下風,背心中了梅千嶺一掌,踉跄後退了幾大步,眼見落敗,待要奮力再戰,一直在旁觀戰的中年黑衣男子終于忍不住,飛身上場,将他拉到身後說:

“看為師的。”

接着抱拳對梅千嶺道:

“敢問尊士名諱。”

從他走路氣度就知武功絕在自己之上,梅千嶺抱着十分謹慎,施禮道:

“在下姓梅。”

黑衣人又問:“尊士的招式可是江湖上失傳多年的折梅手?”

折梅手是梅千嶺父親梅長青在君子島上自創的武功,從不外傳,也未在外人面前使過,可這人一眼就辨出自己的武功家數,梅千嶺十分驚訝。

“閣下是?”

“在下衛漠,是這位蔡公子的師父。方才大家都有誤會,寺院乃佛門清淨之地,今日又是清明鬼日,沖撞了神靈實乃大忌,我看梅少俠不如賣在下一個面子,大家就此罷手吧。”

梅千嶺考慮了下,覺得自己既然占了上風,為僧衆們出了氣,石碑也沒被搶走,此番在這裏抛頭露面已不應該,不如見好就收,便道:

“如此得罪。不過還請衛師傅管教令徒,再莫欺善霸市。”

“師傅!”

蔡公子捂着胸口,哪能甘休?待要上場争論,一把被為衛漠按下,耳語一番。

也不知二人說了什麽,蔡公子給梅千嶺撂了一臉狠色,就領一群人風風火火撤了。

衛漠像梅千嶺抱了抱拳,也跟着出去。

見他們離開,梅千嶺召喚圍觀人複原石碑,六月、春望和一言都去幫忙。

立好石碑後,梅千嶺放下袖子,緩緩向小仙走來。

“多謝。”他想捕捉到對方的目光,哪知失敗了。

小仙抱起雙臂,看着天空飛鳥,語氣冷淡:“謝甚?”

梅千嶺于是攤開手掌,露出一顆大如黃豆,色如珍珠的花珠:

“這是你的吧?…第一次咱倆交手你用過,珍珠包衣,材料是‘黛粉’,人吃了頃刻失聲,平時可做暗器使——江小仙,也只有你制得出這種暗器。方才是你救了我。”

“這不是暗器。這是□□。”小仙平靜說,“我也沒救你,我是不想在寺院裏見血。”

“救了就是救了,不管你什麽目的。這回咱倆扯平。”

江小仙擡眼道:“君子島我一定是不去的。我勸你別白費心機。”

梅千嶺似笑非笑地抓起他手腕,将花珠放回他手中,

“你會去的,一定。”

話音剛落,驚覺手腕上一彈,花珠頓時躍起,緊接腹部又挨了一拳,梅千嶺吃痛張大嘴巴,正好花珠落至面前,小仙中指向他嘴裏一彈,合上下巴,只聽“咕嚕”一聲,那“黛粉”珠子順溜入到他腹中。

“你!?”

梅千嶺瞪直了眼,又吐口水,又用手指摳咽喉,折騰半天,也沒吐出來。

“別費力了,這珠子本就是藥,吃下就融,這會兒也該起作用了。”小仙得意洋洋的眯起眼睛,眉毛彎成一對月牙,食指豎在櫻色的唇上,示意他少作聲。

“我又沒…惹你!”

梅千嶺勉強發出聲音,此時看小仙面目比以往嬌豔,卻更覺可怕。

“啊呀,”小仙收起笑臉,不住地揉着太陽穴,“大驚小怪。只是讓你失聲,三天後即可複原。不過,你若再敢跟蹤我,下次就喂你吃見血封喉。”

“…”藥效啓動,梅千嶺果真失聲。

“小仙——”

小仙聽音辨人,反應奇速,一腳踢飛梅千嶺,轉身向六月幹笑:

“六月,搬完石頭了?沒砸到腳吧?”

六月虎着臉,指着樹下滾成一團球的人說:

“你又欺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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