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醫館被俘
在六月的堅持下,小仙萬般不情願地将梅千嶺帶回了保和堂。
吩咐春望準備出一間客房,将梅千嶺收納進去,小仙端了一杯茶,并一個紫檀香爐來到客房內。
梅千嶺無妄失聲,心中氣極了他,見他春風滿面而來,又不免歡喜,以為這個人良心還是好的,心情着實是期待的。
小仙将茶水、香爐置于案頭,落座後撣了撣長襟,将左腿壓于右腿上漾着,燈下半眯起剪水秋瞳,梅千嶺的怨氣就消退了一半,可憐他無法發聲,只得指着喉嚨,用目光征詢。
小仙不緊不慢問他:幾次三番被毒暈又失聲,是否一定恨極了自己?
梅千嶺搖頭否認。
小仙便微微一笑,将香爐蓋去掉,從懷裏掏出幾塊散香燃了埋于爐灰中,蓋上爐蓋,又将手邊的茶杯推至梅千嶺面前,柔聲道:
“你撒謊。你心中明明恨極了我。”
怕他又使什麽毒招,梅千嶺沒敢接那杯茶,假作觀察那只白瓷茶杯上的煙柳弄晴花色,思索着他深夜來此的意圖,保不定要将自己第三次毒暈才完滿,以圖扔到泔水街了事。
“你一定在想,我這時來是要将你再毒一次?”
被猜中心事的梅千嶺尴尬地裂了裂嘴,小仙佯裝不見,發着藍光的琉璃火石在指間靈巧翻滾,自顧自地說話:
“我知你心裏打的什麽主意。玉素山莊八年前已被付之一炬,江家如今也只剩我一人,祖父的‘□□聖手’之名不過一場虛妄,并未給子孫帶來什麽福澤蔭護,反而招來滅門之禍。我只求過些安生日子,你們君子島的事我不想過問。至于島上發的那場突發疫病,估計也與常年種植些天竺回疆羅斯來的奇花異草大大相關。你還是請別的大夫去看吧。無論怎樣,我都是不去的,你可明白?”
梅千嶺見他說得決絕,由不得長嘆一聲。
知他已有九分放棄,小仙便勸飲解毒茶。
梅千嶺緊盯着那碗茶,是毒茶還是解毒茶,在腦內翻騰了良久,終還是橫下一條心,堵上性命信他一回,是死是活也都栽在他手上。
可惜不過須臾,就面色發白,口吐白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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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昏厥前,他把“信他”這一念想,掐得灰飛煙滅。
可是,茶水的确是解毒茶,只是熏香摻了蟾涎,有麻痹軀體作用,同時伴有不等量副作用,昏厥是暫時的,以防止在茫茫大海上,梅千嶺恢複意識後,船夫不是他的對手。
對他,小仙着實考慮周到,雖然不那麽喜他一次次魯莽,但君子島的梅一門,他也不想惹,于是變着法的羞辱,希望知難而退。
将空茶杯攬回,小仙面色冷峻地拍了一下巴掌,客房門應聲而開,春望拖着一條一人高的麻袋從屋外走進。小仙吩咐把梅千嶺裝袋馱到渡口送上船,十兩紋銀的擺渡費,足夠送他到任何一個地方。
素日蠢萌的春望冷臉麻利收人的風範頗得小仙真傳。
送走了“梅瘟神”,小仙迫不及待去看六月,盡管夜深人寐,可有些梯己話還是要私下說與他的。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破窗而入,翻身将他壓于竹床上,撒嬌蒙被在他胸膛上邊蹭邊妄語:“六月,咱們成親吧。”
這個人,他想了八年,不,差不多十年了吧。
十年可以讓一個十歲的孩子長成一個大人,讓一座山莊的繁華灰飛煙滅,也可以讓兩代人的皇帝夢破碎,讓活人與鬼殊途,十年,卻不足夠戒除一人對另一人的思戀,哪怕對方已行銷寂滅,成為一處孤墳野鬼,那随土而掩的苦楚和因渴慕于胸內迸發的熱度,從不曾被時間殲滅一分一毫。
或許這世上真有永恒,不是永恒的生死,而是永恒的痛苦。
他些許理解。但在這個永恒中,屬于他的小小十年,短促得可憐,那萬分珍視的十年,在這個人的心裏,比不過于另一人的滄海一粟,彈指一間。
“仙少爺,別鬧了。”
鬧!他以為他在鬧?
守着江臨風這個大活人,苦苦隐瞞于他,每年耐心等待清明一日,就為與他相處幾天,他竟以為自己是在鬧?
他有些光火,棉被下扒開他的衣衽,毫不客氣地在下面咬上一口。
他驚叫,後反抗,反而激起他火熱的鬥志,自胸口一路咬将上來,直到把他的口舌也悉數咬在嘴內。
他記得他曾說過,他的相貌壞了又好,好了又壞,身體被破壞過,被重塑過,除了一顆心仍保持着“六月”這個名字該具有的模樣,其他部分皆已面目全非。一個失去自我,連生而為人都懷有愧歉,這樣一種低于蝼蟻的卑賤的人生,還配怎樣的體恤與關愛?
他感受到身體的反應,雖似一團火,卻在對方體內凍成一把刀,這種窮兇極惡的求愛方式,不亞于他小時對他的種種虐待與折磨。是然,他再度心灰意冷,從他的身上爬起來。
很絕情?不夠,他要更絕情!
“你啊,還不知道吧,”他色厲內荏地講,“其實我三叔,江臨風他,沒死,他還活着。”
“。。。。。。”
他滿意地看他的臉在哭笑之間反複拉扯,終于在無聲中崩潰而死,就像裝得過滿的麥谷袋,突然被銳物開裂後在空中破碎紛紛而揚的谷子雨。
于是,他決定再補上一刀,告訴他他根本不願見他,否則也不會躲了這些年,因此,他更該死心。
他自恃聰明以為,生而不得,比死而分離更讓人傷心絕望,死亡不是終點,心亡才是。他要他明白,江臨風對他的心,早亡了。
看着他在口袋裏摸索許久,方掏出一朵小小的,有些枯萎的白色米囊花,舉在他眼前:“這又是什麽?”
他當然知道是什麽,米囊花,是還在他小時江臨風自回疆帶種回來的一種藥用植物,有着鮮豔外表,開緋色或玉白色花朵,花冠重瓣,果實為奶白漿汁,曬幹後可入藥,用于止痛麻醉效果極好,若提取純度極高,給常人服用,則會上瘾。
唯一懂得種植和提純的,江湖秘傳惟有江家,而江家只有江臨風一人得了江石攀的真傳。小仙從沒種過。
于錯愕中,他告訴他,這是他晚飯後去後園散步,無意于祠堂外的磚石牆縫間摘得,他立刻就因這個線索興奮起來,只是祠堂重地,他不便擅入。在小仙闖入卧房之前,他已千回百轉,搜索枯腸如何與他開口相詢了。
“所以你早就懷疑了?”
小仙從未覺得自己愚笨,一種挫敗感和無法掌控大局的驚惶油然而生。
“當真他沒死?”
花因手的顫抖而顫栗,與臉色的潮紅互相映照,忽而又轉白,胸膛起伏波動,額上透着細密的汗珠,因為忍受不住這種折磨,不得不将頭埋至雙膝間,低聲啜泣。
小仙冷眼旁觀,這種表現,與中毒瘾無異。
“你別自作多情了,他本不想見你,否則也不必要我瞞你這些年,不如死心。”他憤恨地說。
倘若江臨風就在眼前,他一定會當着他面毒死他,哪怕這機會十分渺茫,他也要奮力一試,想勝過那人的心如烈火烹油,十年以來都蠢蠢欲動。
許久,六月才克制住聽聞訊息之後的複雜心緒,穿好被他撥亂的衣衫,平靜說:“帶我去祠堂吧。”
小仙沒有反對。他想,這是遲早要發生的,除非他真的能在六月知道之前将江臨風置于死地,可于倫,他們是至親,于道,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既如此,索性讓六月看清事實,而自己唯一篤定的籌碼,就是江臨風永不可能接受他。
來到祠堂後,望着草庵四周茂密繁盛又似曾相識的花草木植,尤其那開得一叢叢如美人嬌媚明麗的米囊花,往事如風湧動心頭。
六月觸景生情,仿佛草庵內的一幅山水墨跡,一方紙硯,一枝毫素,一系整齊擺放于桌角的冰玉青瓷茶皿,都仿佛有了靈魂,帶有前人的餘溫。床邊的花梨木衣架被歲月磨損得斑駁光亮,上尤置着一件他最愛的麴塵色青衫,想來主人剛離去不久,觸着恍若觸動真人體膚,不由潸然淚目。
小仙則斜靠在門口的籬笆護樁上,不形于色,內心卻五味雜陳。見屋內人審度仔細慢吞,不耐煩高聲叫嚷:“我說吶,人早走了,看了也是白看!”
六月方醒悟回轉,問他人在何處,得到醋酸的揶揄:去了不知哪座名山大川裏的哪座觀音彌勒殿,受戒出家去了。
他少不得一怔,旋即語出驚人:無妨,活着就好,在哪裏都好。
于是小仙極為懷疑其為人的超脫端正:活着就好?哪裏都好?出家不見你也好?
原諒他習慣世俗,不可理喻。
千方百計打探到心中人下落,卻只一句“活着就好,在哪裏都好”就完滿。若換做自己,再多的名山大川寺院道觀,一座座掀開了尋便是,尋着了要将那人抓出來塞進琉璃瓶中,不得歡心,休想再見世。
但是,他還是想親見他當面被拒的慘狀,以慰藉自己數次被他拒而變得十分弱小的自尊,因此打定主意,這面是一定要讓他們見的,當然的前提,是百分百吃準自己那老姜般辣手的三叔真能做到入定斷欲。
到了次日,他照常開門營業,上午由春望照管保和堂,六月幫忙,他背着藥箱心懷忐忑地至醫學館當值。一上午心不在焉,昨日在靈隐為石碑火并的蔡姓公子突然氣勢洶洶帶人上門了。
亮出手裏醫學館的行牌,威脅找牌上江姓主人。
小仙一摸腰間,果然行牌不翼而飛,想必昨日靈隐寺人多接踵,被擠掉了讓他拾得,以為對手對決時落下,聯想了二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才找上門來。
身為當朝宰相蔡京幺子,蔡荃相貌也算端正堂皇,只是說話處事難逃京都纨绔污氣,又是受溺的幺子,跋扈驕橫當為一貫模式,不僅目中無人,出入醫學館更如無人之境,當下即辨認出小仙實為行牌主人,就要侍從武力拿下。
因不合群,小仙人緣一向不好,今日醫館當值的十幾位大夫、郎中,無一人敢上前為他求情。小仙也不在乎,暗扣袖底機括目露殺機,只待對方動武就一并收拾了事。
哪知剛被兩人掣住雙臂押抵頭顱,就被一人喝止請纓,正是一貫與他在學術上做對的李柏圖,出人意料的仗義直言:“在下以多年行醫之徳為保和郎中擔保,他絕無勾結江湖匪類,與蔡府做對之嫌,行牌定是寺內不甚落下,或被人偷去冒名,望公子名察。”
“放肆!”
他不過從七品成安大夫,哪入蔡荃眼中,一下掌掴而去,半張臉頃刻腫得老高,蔡荃耀武揚威,厲聲喝問何人敢再為兇犯說話。
詫異之餘,小仙怒不可遏,剛要釋放機括,就聽後門轉出一人,聲沉穩渾厚,原是于後堂教學的醫學館總領,太醫博士吳慈安親自出面,恭敬禮道:“蔡公子,恕老夫冒犯,适才因沉迷教學之中,未曾遠迎實乃失禮。又聞得下級員生得罪公子,不知所為何事?”
吳慈安雖為醫館太博士,但因長女貴為宮中皇後,因此蔡荃也不敢造次。當下喝止要砸館的手下,将昨日靈隐遇事扭曲添油一番,奪碑兇徒者赫然變成了梅千嶺,而掉落腰牌的小仙成了不啻同犯,只想帶走小仙一人送官衙審問。
吳慈安已近花甲,素醉心于鑽研醫術,懸壺濟世,身上自有一股凜然正氣在,平日對醫館的同僚和門生也分外護短,見蔡荃要拿人送官,少不得以“生不教,師之過”之類的綱常倫德來要挾,逼得蔡荃一石傷二鳥,拿了小仙,就要擔上得罪吳皇後的罪名。
仗着父親宰相大權遮天蔽日,蔡荃也不含糊,果然就趁了吳博士的願,将他們一并拿了。但本拟的私下問罪,也不得不明着送官,遞上一紙勾結江湖匪類的同謀共狀書,要府衙開罪再說。
小仙本要大開殺戒,不料前有李柏圖力保,後有吳博士共進退,意外之餘,心生恻隐,生怕因己一時失行開了殺戒,反連累了太醫館清名,辜負二人以身相保,因此暫按捺下殺氣,乖乖束手就擒,看一步再尋生機。
彼時的臨安府尹為當今太子趙睿兼任。
蔡荃帶人來衙外擊鼓時,趙睿剛批閱了厚厚一沓公文,正在後院侍弄鳥雀兒解悶兒,聞那鼓聲铿锵,少不得揉起迸發的太陽穴,忖度着又是哪家良民鄉裏,為了一畝二分田地來衙門争得你死我活了。
他挂起鳥籠,着官服升堂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