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明鏡高懸
明鏡高懸,朝堂威武。
趙睿着紫色官服,佩金魚袋,頂帶烏紗。
烏紗下是略微瘦削的國字面,薄唇膽鼻,一雙懾人寒星目,幸有兩道墨眉加以平衡,方讓這面孔不過分迫人。
刑書唱名,皂役傳喚。
蔡荃于東邊跪石,小仙與李柏圖、吳慈安等跪于西邊跪石。
趙睿拍驚堂木,問堂下何人。
一幹跪衆均自報姓名家門。
書童呈遞狀子,趙睿匆匆在上面掃了一眼,方知是一樁無頭無尾的亂案。
他拿眼打量蔡荃,見他一副锱铢必較的模樣,不免腦仁兒拔高。
想那蔡桧官做得何等威風,教子卻實在無方寸。
受封太子兼任臨安府尹半年,蔡荃便數次仗着是自己發小,隔三岔五來府衙叨擾,今是欺男霸女,明是奪田屯市,從未打算讓自己輕省,雖未捅過什麽大簍子,偏又鬧出個勾結江湖匪類的無頭公案,還扯上養母吳皇後的老爹,讓不讓他這個太子賺些好名聲以備日後登基?
“物證?”他聲若玄鐵。
衙役将小仙行牌呈上。
趙睿接過來正面看,反面也看,饒是一塊醫學館尋常行牌,并無稀奇。
“被告江小仙何在?”
小仙行跪禮:“下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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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行牌可是你的?”
“是,這快行牌的确是下官的。”
“為何到了原告手上?”
“是下官于昨日靈隐寺內遺失,被蔡公子揀到。時值原告正與一江湖人氏交手,便因這行牌一口咬定下官是其同夥。”
“他二人為何交手?”
“因他看中寺內寶物玉石碑,說要擡回去給他父親作禮,便與寺內僧人起了争執,那江湖…匪人看不過,就出手攔阻,這方交手。”
“有何人證?”
“下官的仆人春望、六月,還有寺院僧衆皆可作證…還有珞珈山來靈隐參加法會的一言法師也可為證。”
趙睿又問:“原告與那匪徒交手,結果如何?”
“匪人勝。”
“那你可認得與蔡荃交手的匪徒?”
“認得。他叫梅千嶺,來自君子島,其他不詳。”
“哦?如此說,你的确與他有幹系?”趙睿将身體向案前一探。
“不,下官昨日聽他與蔡公子交手時自報家門,這才說認得,之前确不認識。”
有意思。
他語音铿锵,氣定神閑,回答亦滴水不露。
趙睿眯起眼,饒是百無聊賴中衍生了三分興致,也暫不去分辨那是真言還是妄語,便命堂下之人擡頭來見。
小仙依言舉頭,神清目明。
趙睿眼珠一動,心頭掀起一朵波瀾。
這青年容貌世間少有,雖居官場,卻不似官場中人,不見污穢戾氣,卻有幾分山林之風,又不似那些世外隐士矯飾造作,雖眉目清明,但隐有野性在,仿佛是移植室內但失敗的山竹野花,香氣宜人,但終難馴養。
“你所說,可句句屬實?”
小仙氣定:“句句屬實。”
趙睿眉目一挑:
“原告蔡荃,你狀子上寫玉石碑為匪人搶奪在先,你為護碑與他争執,有何憑證?”
“我有一幹家奴為證,另外還有師傅衛漠為證。”
蔡荃仗着與太子是舊識,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趙睿最看不上他那淺薄世俗相,聽他将皇城司的探事總領衛漠也搬出來,更加頭痛加腳痛,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尋常一件聚衆鬥毆事件,如何被他扯着扯着,就變成一桌群英荟萃了。
這菜要怎麽下筷?
這江小仙無名無輩也罷了,可吳慈安和衛漠,再加上宰相蔡桧,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倘若任憑事态發展,少不得要橫生許多事端。
他決不允許在自己剛剛受封皇太子期間,有任何不良事件出現,雖太子頭銜已受,可高宗并未十全信于他,十幾年的猶豫期就是最好證明,更何況,還有那為人津津樂道的“十美試君”公案,縱為他贏得正名,可無論如何也非什麽光彩之事。
方過而立的太子沉穩老練,自六歲入宮被當今皇帝收養成為儲君待選,自小就與他人競争,潛伏隐忍了十幾年方得儲君位,韬光養晦,不表于人前,不喜形于色的功夫是深厚的。因此雖對小仙存了幾分好感,卻仍秉公而辦。
他抵着腦門,拍了驚堂木:
“既然雙方都有證人,就待證人出堂會審再做公論。本案甚是撲朔,本府需偵查清楚,隔日升堂。被告暫且收押府衙大牢,其餘人等堂外候審,退堂。”
衙役“威武”收官,李柏圖和吳慈安一言未盡,公案後的紫袍烏紗先沒了蹤影。
趙睿心知應酬吳慈安這位皇後老爹更要麻煩得多,外加一個纨绔蔡荃,索性腳底抹油,先溜之大吉了。
吳慈安只得安慰小仙稍安勿躁,清者自清,府尹大人是不會冤枉于他的。
衙役上枷鎖,小仙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入了獄。
入獄的消息經市一傳開,春望和六月焦急如熱鍋蟲蟻。
二人都十分清楚小仙脾性,能從被捕出發隐忍至入獄還不大鬧天宮,不是為了保和堂的存亡,就是為了自己的江湖身份不被揭露。
若被揭露,那就是欺君大罪,要誅九族。
打聽了事由,才探到是因遺失的醫館行牌牽扯到靈隐寺那段滋事來,勾結江湖匪類毆打宰相之子之罪可輕可重,向知府行賄也好,求蔡府寬宏也好,或者幹脆劫獄也罷,總之不得讓小仙受委屈,受了委屈事小,一百個府衙個個掀翻才是大。
這屆府尹大人為當朝太子的關節,二人并不知。
春望在向吳慈安打聽了事件詳情,便着六月趁着隔日升堂前,去蔡府和官衙打點一二。
分工後,六月帶銀票五百兩,在吳慈安的引薦下登府衙求府尹照看,春望則帶了二百兩并保和堂千年靈芝、萬年血參等珍貴藥材二斤,登蔡府賠禮,寄望于蔡荃能撤訴私了。
兩人都太不谙于事,過分天真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清明過後的第二個春日,趙睿迎來吳慈安的二度拜訪,一同攜來的還有小仙口中的人證,仆人江六月。
趙睿方至宮中拜谒過高宗回府衙,正翹着腳,喜滋滋地品嘗吳皇後親手做的桂花糖,桂花糖香糯酥軟,他自小愛吃,每年清明前後,吳皇後都要做給他嘗。
回憶兒時被她撫養成長的點滴經歷,對吳慈安擅帶人證登門,也不愠,倒是一派和顏悅色,什麽都好商量的姿态。
“是為被告說情?”
六月局促不安的點點頭,将袖中五百兩紋銀票藏得深了些。
來時路上,吳慈安已經告知府尹太子身份的事宜,五百兩銀是萬萬不可呈上的,呈了,就是行賄,是重罪。
“那明日再來,左右你這賤民要作人證。”
“草民是…草民是…”
不知怎的,被他身上一種無形氣場所迫,六月表述艱難。
“他是想求府尹大人能在關押期間善待人犯…”
吳慈安直爽,接過話頭,萬分為難湊上去道,“太子殿下,老夫也知,這位保和郎中是有瘋病的,一受刺激,就發瘋。”
趙睿愣了一下,抖落了手上的芝麻:
“瘋病?如何瘋?”
六月便道,“發瘋的時候,見人就咬、六親不認,瘋重了,就用鞭子抽人。”
老的和小的講好一起編故事。
“有意思。”
趙睿咂着嘴,“如此以來,我更要好好審他,少不得要上刑,若他瘋夠了,就全招了。”
六月大駭,事态發展似乎适得其反了。
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三響頭,驚惶下,袖中銀票滑落出來。
趙睿眼尖,見了就明白十分,黑臉問:
“賤民,你帶了這些銀票是要行賄本府?”
六月匆忙解釋:
“不!府尹大人,仙少爺是我家老爺去世前唯一托孤,要草民仔細照看,他從小嬌生慣養,身子嬌貴,從未挨過打,草民擔心牢獄之刑,他恐怕受不住,還望大人,不,太子殿下能護他周全…”
“放肆!”趙睿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本府生平最憎惡這些官場歪風,你這賤民,竟敢公然行賄本官,破壞朝綱,你有幾個膽子?吳慈安!”
吳慈安老身一震,“太子殿下…”
“你可知他圖謀行賄?”
吳慈安顫顫巍巍搖頭,“下官并不不知,若下官知,定要攔住的。”
“量你也不知,我姑且饒你,這賤民卻饒不得,來人,将他押入大牢!”
左右衙役得令,将六月帶下。
吳慈安一身冷汗濕巾,再不敢多言一句。
趙睿将吳慈安喝退後,吃光了桂花糖,又飲幹了一壺鐵觀音,怒火方消,想了又想,這個案子的關鍵點,還在于叫梅千嶺的匪人,便立即休書一封,叫下人送至衛漠府上,命他找時機詳查。又命人連夜至靈隐寺請方丈,再打探珞珈山的一言法師是否也同在寺內,若在,一并帶來問話。
辦完了這些事後,天已将黑,又去花園散步散心,不知不覺,行至關押小仙的牢間所在,隔着四壁燈火栅柱,見“人犯”江小仙正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想起白日仆人口中的“瘋病”一辭,便想一試。
自小嬌生慣養?身子嬌貴?他不信,憑他府尹與皇太子身份,竟動不得。
“來人,”
衙役至。他吩咐,“将人犯架起來。”
衙役也不知這位大人哪門子頭腦發熱,突然跑到牢房裏架人,又不敢多嘴問,只得将小仙帶到刑房架樁上了。
趙睿端坐對面,意味深長地打量一番,見他眼中一片事不關己的慵懶晴天,複有幾分狠角色,便沒來由騰起一股火,命人用刑,十鞭。
衙吏得令,沾水揮鞭,囚衣撕裂,鞭鞭見血。
這大牢裏的鞭,小仙沒受過。
自小到大,只有他鞭人的道理,沒有遭人鞭的論斷。
可又不敢露了武功,将這狗官當下宰了,于是不發一言,生生吃下,心中狠畫下這筆賬,日後清算。
有骨氣!
趙睿心中佩服,鞭停後,掏出絹帕,為他擦拭面上汗漬與血鱗:
“人犯,你是不是想問本府,為何用刑?”
小仙從鼻孔裏出氣,目光灼灼:“随你。”
就是看不得這種随便。明明是锱铢必較的個性,偏要裝一副鐵骨铮面,給誰看?
被激起了鬥志,趙睿叫人拿濃鹽水,剝了囚衣往傷口上淋。
又一陣翻肉的劇痛,仍一言不發。
是條漢子,又何來嬌貴?
“明日開堂,這刑是必不可少的,哪怕你再冤,不是此時的十鞭,也是明日堂上的十板,怎的都要受下。要怪,就怪害你入獄的人,日後平冤,你與他算清吧。”
小仙心中咒罵,這種偷梁換柱的堂皇話,難道還要我感激你沒在朝堂上打我護我顏面不成?
趙睿又說:“今日你家裏的奴才叫六月的,來給本府行賄,五百兩,求我保全你,說你自小身嬌體貴,挨不得刑罰,一挨了,就要犯瘋病,我不信,就來試驗一番。”
那人眼目立時緊張了:“你把他怎樣了?”
趙睿暗自揣度,瞧這光景,是抓到弱處了,便繼續說:“也沒怎樣。他犯行賄朝廷命官之罪,被本府羁押候審,估計現在也挨了十幾二十鞭,你們主仆二人共進退啊呵呵。”
“狗官!”
那滿不在乎的眼色随話音一落立即消失,恨意盛滿眼窩,如狼似虎。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趙睿想,這就是本來面目吧,終還是瘋狗一條。
他這麽等着,卻遲遲不見他造業,本以為會欣賞到怒發沖冠狀,他再辱上一番,銳氣和驕傲就都沒了。哪知等着等着,發沒沖冠,自己倒是兩眼一黑,先倒地不省人事了。
随即獄吏也跟着倒地。
“哼,自作孽。”小仙冷眼瞧他。
勾魂吻,只要皮膚沾上或口鼻吸入定量,就能讓人中毒,中毒者于昏迷中逐漸心力衰竭,最多十日,沒他的獨門解藥,很難救。
在換衣時就在囚衣上下了毒,獄吏一下鞭,囚衣一破,毒粉即散開于無型。趙睿離毒源近,先毒倒,獄吏身子壯些,後倒。
小仙運內力卸下枷鎖,換上獄吏服裝,踹了腳地上的趙睿說道:
“瘋病?你以為我會瘋成怎樣?”
說完,掩面出門,尋找六月。
從另一處牢監救出人後,同樣換上被迷暈的獄吏裝束,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府衙大門。
而另一方,春望連蔡府的大門都沒進,就被蔡荃的爪牙不問青紅皂白給扔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