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 大海深處
“我若不做到這種程度,萬一被誅九族,難道讓他陪葬麽?”
山櫻沒有再追問。
寂寥的背影通過日光,投射在石板地上,正是夕傍黃昏,那影子被石板的縫隙分割,拉伸得很長很零落。
有些蕭索。
不知他此時作何表情?山櫻想,一個用慣毒物的人,心比磐石還堅硬吧。
次日,琉璃找來兩套女裝,讓山櫻和小仙換上,又喊來螢火,給小仙做易容。
“螢火的易容術是從終南仙翁那裏學來的,保證讓你看不出一點男人相來。”
琉璃吃吃的笑。
小仙狠狠瞪他一眼。
“哎呀呀,那夥販子都是人精,哪裏瞧處出破綻來,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可是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呵!你吶,長得鼻是鼻,眼是眼,嘴唇嘛尤其好看,只是沒前沒後,少了些肉感,不過經我螢火巧手打扮,都是楊貴妃在世:六宮粉黛無顏色吶,我說仙兒——”
螢火像只花蝴蝶在房間裏飛來飛去,一會兒要琉璃和制面粉,一會兒讓山櫻遞上胭脂,自己則專心在小仙一張俏臉上東畫西抹,嘴裏猶自嘀咕不停,一副花滿樓老鸨拉姑娘頭回見皮客的神态。
“別叫的那麽親熱!——”
小仙紅着臉怼他。早知如此,還不如死!
“仙兒?仙兒,我不叫你仙兒,難道叫你鬼?重鬼才是鬼。”螢火眼波一轉,窗邊下專注喝茶的重鬼冷着一貫面孔,一言不發。
琉璃遞了張貼紅,朝他笑道:“牙尖嘴利,你不該來皇城司,倒是應該去花滿樓,保叫你坐上頭牌花魁!”
螢火面不改色:“我做了花魁,第一個就光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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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噴了一口茶。
山櫻指着小仙的胸脯斥道:“師弟,你的義胸做的那麽大,萬一惹眼真抓上去怎麽辦?”
螢火低頭一看,才發現小仙衣服下的起伏的确高了點,用手比劃着說:
“不大,怎麽讓你們早些被人販子盯上呀——”
忽地轉頭向重鬼問:“阿鬼,你也覺得大了點兒麽?”
重鬼沒言語,悶聲擦刀。
螢火讪了一句:“沒勁。”
等到大家都忙活完,衛漠恰好進來,見到小仙一愣:
“哪家姑娘?”
山櫻說:“師傅您再看。”
衛漠前後打量了一圈,方恍然大悟:“我當是誰,原來是江大夫…嗯嗯,螢火的手藝不錯哈,就是個子太高了些。”
“師傅這個沒轍,總不能砍掉他腳吧,高有高的好處,呼吸順暢。”
除了小仙,一屋人都憋住笑。
琉璃補充道:“第一次看師妹着這麽鮮豔的女裝,還真不錯吶。”
山櫻也臉紅,啐道:“師兄還是莫取笑我吧。”
衛漠看了看窗外日光,大手一揮:“諸位,太陽快下山了,行動吧!”
幾個人就分頭出了門。
先去鬧市裏走一遭。
以小仙和山櫻的姿容,本是人中龍鳳,再加上螢火刻意惹火的裝扮,即使沒有人販,下九流和登徒子也蜜蜂似的頃刻盯上來。
小仙萬般不适,可在山櫻的敦促下也只得故意扭起腰肢,弱柳扶風,再加上身材高挑,比山櫻還出挑俊美幾分,當下就發現,有三個男人暗自尾随。
“山櫻…”
“我知道。”
山櫻當然老早發現尾随者,經暗中跟随的螢火發出的鳥鳴暗號,确認這兩人就是人販,不由得加快腳步,向一處僻靜無人煙的廢區跑去。
果見三人奮力追趕,到了廢區就亮出了白刃:
“小娘,還往裏逃?”
小仙和山櫻象征性掙紮了下,就故意讓他們使迷藥,綁了手腳塞到麻袋裏。
那迷藥是用烏川草萃取,能令人身體麻痹,失去意識,但在小仙這裏只是平常小兒科。
給自己和山櫻事先都服了解藥,二人假意昏迷。
人販子不知哪裏推了一輛手推車,商量着要半夜将他們送往東灣渡口。
“哥,這兩個貨色這麽好,送去東海太可惜了!倒不如自己享用,或賣到宰相府做妾,聽說那位宰相的公子也是好色之徒呢,說不定一歡喜,封我們官做做。”
“你就別橫生事端了,富老大吩咐了,要緊着東海那單先走貨。本來最近官府就盯得緊,不抓緊做,萬一被皇城司的人抓去,你我恐怕人頭落地!”
聲音漸遠,螢火眉頭一緊,跟随在後。
當小仙又見到光亮時,發現自己正置身于一個極暗的屋子裏,身下似乎是透着濕腐氣的幹草堆,手腳仍被綁着,嘴裏也堵着麻布,索性雙眼沒被蒙蔽,适應了黑暗之後,隐隐察覺到周圍人影憧憧,似乎不止自己一個。
突然口中一松,似乎有人拿掉了塞物,一個柔弱的女聲說道:
“姐姐是被抓來的嗎?”
小仙循聲而望,是一個約十四五歲年紀的女孩,粗布衣裳,齊劉海,頭發披散着,眼睛極亮極大,但除了眼睛令人過目不忘,其他無甚突出。
小仙問:“你也是嗎?”
“嗯。”女孩點點頭,“這裏的人大部分都是被抓來的,還有一部分是被騙來的。”
“騙來的?”
“是啊,說是推薦去富貴人家做奴的,只要去了爹娘就拿到二兩銀子,做了奴,每月還有一兩的月俸。”
小仙問:“你怎麽知道是騙呢?”
“因為有個姐姐逃了回來,說富人家要把她做活人祭——活人祭懂嗎?”
小仙故意搖頭:“什麽?”
女孩平靜答:“就是被割斷咽喉,一刀刀割光肉,以血肉祭神呀。”
小仙震驚:“你也是被抓來做活人祭?”
“我還不知道,也有可能被送到東海祭給海神吧。”
“海神?”
“就是被扔到海裏喂魚吃…”
“......”
小仙暫斷話題,向四周低聲尋喚:
“山櫻,山櫻,”
山櫻動了動身體向小仙挪過來,女孩幫她拿掉塞物:
“這位姐姐是和姐姐一起被抓來的?”
“是,我數過了,算上你我,這裏大概有十一個人,”山櫻說,“應該就是部分最近失蹤的人。”
“嗯。”小仙又問女孩名字,女孩說叫“三菇,蘑菇的菇”。
“三菇,你知道他們打算何時把這裏的人送走?”
“不一定哎。有的人一來就被帶走了,有的人當天晚上,有的人是隔兩天,我,就在這裏已經呆了好多天了。每個人都會做不同的用途,因此時辰都不是固定的。”
小仙和山櫻對望一眼,決定按兵不動。
“你想不想家?”
“想啊。爹娘嫌棄我是女孩,雖然對我很不好,可我還是想念他們。”
三菇小小年紀,話語卻十分凄涼。
山櫻心中一痛,忽看到她的坐姿似乎很奇怪,無論說話時肩膀怎麽抖,下身都紋絲不動,便問:“你的腿怎麽了?”
三菇低頭看了一眼說:“壞了。我剛來時他們就把我的腳綁住,剪子剪掉腳趾,用燒紅的鐵針插入腳掌,我馬上昏死過去,可他們又把腳泡在煮沸的石灰水中,就殘廢了。姐姐,過了十來天了,已經不疼了。”
“啊!”
山櫻忍不住驚呼出來,聽她反過來安慰自己,心中酸楚不已,低頭仔細看那雙腳,果然腫得像成人腳大,皮膚全部潰爛,布滿了斑斑的疥疤和膿瘡。
看清此番景象的小仙忽然想起六月,一種犯罪感油然而生。
除了和三菇對話,山櫻又問了其他女孩的狀況,都回答是被迷暈抓來或被騙來的。
到了半夜,門被推開了,進來四五個人,将房間裏的九個人松了腿腳都帶走,只留下三菇和另外一個不說話的男孩,大概是啞巴。
“九個女人帶去東海渡口登船,這兩個崽子,女孩送去給烏老大,男孩轉給鮑二做骨丸。”
監工命令身後的兩個人販說。
小仙緊緊跟着山櫻,才止住她想要救人的沖動。
“別忘了我們來的目的!”小仙低聲提醒她。
在走出牢門的最後一刻,小仙回頭望了望三菇,三菇也回望他,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不顧一切地喊:“姐姐,若有緣相見,我請你到我家裏做客,我要娘親煮五香花生給你吃!”
好。
小仙在心裏答,咬起嘴唇,狠心離開牢房。
身後傳來女孩遭受毒打的慘叫。
那雙又亮又大的眼睛成了小仙此生最難磨滅的記憶影像。
九個人被蒙頭塞到兩輛馬車裏,夜風潇潇,到得渡口,一個個順次被趕上船搖橹離岸,等頭罩被揭開,已是東方泛白,海面上飄着淡淡的晨霧。
船上有專人照顧飲食,大小便也有人陪同監督,頓頓是糠菜窩頭,飲水吝啬,想必航行天數多,淡水要備用充分。
船夫之一為螢火所扮,照皇城司的勢力,買通船肆不是什麽難題。
船艙空氣十分污濁,每天中午飯食過後,監工會允許他們打開艙門透一透風,或站起來活動活動,這已是天大的恩賜,遇到海上起浪颠簸,不僅不能透氣,更要忍受暈船的苦楚。
行船三日,就有一名女子發了高燒,連續三天上吐下瀉,監工看也不看,到了第五日見燒還不退,人已盡彌留了,為了防止疫病傳染,就讓人将她抛到海裏去。
第六日中午,螢火趁其他人不備,通過放風時間遞了一張紙條進來,上面寫道:
“今傍晚轉船,當心。”
到了傍晚,果然有一艘更大的海船來接應,船上的人除了小仙他們幾個“米肉”被送到大船上,船夫,以及監工廚娘,都禁止登船,按原路返回。
小仙想,這就是君子島的船了,不知道梅千嶺在不在上面。
正想螢火怎麽跟過來,就見身旁一個面貌相熟的“姐妹”沖他拼命誇張眨眼,又上手在他腰間擰了一下。
“仙兒,是我。”
螢火低聲道,“別亂回頭看,別露破綻。”
說着抓起小仙上了船。
山櫻也随後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