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 群芳争豔
正逢仲春,白梅已錯了花期,園內只餘虬結曲折的枝幹,不過仍可以想像枝頭綻放時的清傲景象。
園子很大,沒有圍牆,說是園子,不如說是一處極為廣闊的花圃。除了白梅,遠處還種植豐富多樣的別派花種:扶桑、山茶、迎春、玉蘭、六月雪、木芙蓉,一品紅、海棠、紫藤…甚至米囊、夾竹桃、蘇合等這些有毒性或藥性的花也不在少數,汪洋洋的一片,延伸至極遠處。當然也按區域劃分各自領地,有自然栽培,也有棚栽,也有不開花的綠植。壟間來往阡陌縱橫,綠意盎然,鳥鳴啾啾,大概有二三十人頭戴鬥笠在日光下勞作,侍弄花草植物。
小仙他們頭罩被摘掉後,已身處一間極為寬敞的室內磚木亭,三面透風,一處粉墨山牆。三面以竹簾或晶石竹簾半掩遮風,內設不富侈,卻極為雅致。四角有青藤或蘭草、菖蒲置的花架盆栽,山牆上挂白梅仕女圖,題詩為: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挂綠毛麽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畫下置一檀木案幾,上置一尾《栖梧》古琴,古琴旁燃一鼎龍泉窯青釉三足香爐,細嗅那味道,氤氲的香跡中可尋得檀香、棧香等香料,主香則為白梅,淡淡缭繞于鼻底,使人松弛。
山櫻忍不住問:“是入了花市麽?如此馥郁香氛!”
小仙搖搖頭:“不是花市。是梅家。”
九個人皆局促不安地立在亭中,揣度着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遭遇。
不多時,只聽環佩叮咚,從山牆後轉出三個女倌兒,為首的一位姿容明麗,身段窈窕,穿水粉藍底紗裙,腰間系了許多香囊絲縧,來到九人面前未開口先笑:
“讓各位久等了。本是預備昨晚接迎的,但據說遭遇海盜突襲,因此遲到今晨,各項事宜均要重新安排預備,還望恕罪則個。”
說罷微微颔首施禮。
小仙想,這梅家對待買來的奴婢也這麽大禮數,着實出人意表。看這女子打扮不俗,難道是梅家的閨秀不成?
聽她又說:“各位一定好奇被請來島上作何功夫?奴家先介紹一下,君子島為東海之濱最大島嶼,由島主喬景天并梅蘭竹菊四大家族統領。各位身處正是其中的梅一門。四門各司其職,梅家負責島上花植培育種養,以及與外界的溝通買賣,蘭家負責制香料、藥材等産業,竹家負責守衛和工防與航海,菊家負責詩書禮樂祭祀等事宜。此四門統領為喬景天喬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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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小仙想,這裏是梅家,那麽梅千嶺也應該在了。想起之前與他的種種糾葛,只得在心內祈禱,不要碰面,不要碰面。
“新年過後,島上即引發疫情,雖疫病被暫時控制,但仍未得到根除。部分人包括役使和仆人染病,因此島上勞力銳減,這才請了各位女使至島上居住,一方面,雖有疫病滋生,但工事不能停,需要大量勞力,另一方面,馬上就到君子島十年一屆的甄芳鬥花大會,四大家門要各自植選名貴花品參會,同時也邀請島外各路名士雅客觀賽,此需勞力。第三,此次花會還邀請若幹才色藝具佳的名門女子至島上小居時日,明是參加花會,以促進島內外花植香事貿易往來,暗也是為四門的少主們選擇佳偶。各位既入了島,以防日後魯莽,知曉這些關節是必要的。”
小仙與山櫻對望了一眼,對人販子“拐賣”的結果有些意外,沒被當作花肥斷手斷腳,反到趕上一場別開生面的花事
只是單純的役使,與被劫掠過程的慘狀相比,實在太本末倒置了。
“各位若對自己的才貌有自信,也可以參加甄芳大會的,如果得蒙少主門屬意,也是莫大的榮耀。”女倌掩嘴笑道。
被屬意就是莫大榮耀,這是哪家說法?
螢火忍不住問:
“這位姐姐可是梅家大小姐?”
女倌臉紅了一下,“奴家只是管事的一個奴婢,哪有大小姐這等尊貴身份?妹妹取笑了。”
小仙和山櫻都驚訝,一個女婢的容貌已算中上等,那大小姐又當如何國色天香?
“那姐姐尊稱是?”
“鈴蘭。”
螢火就說:“鈴蘭姐姐,你既不是大小姐,那麽就是不能說了算的人,我們要說是被歹人強迫綁來的,姐姐可做得了主放我們回家?”
“這…”鈴蘭顯然沒有面對這種“刁鑽女子”的經驗,有些不知所措,“按常理,既來了就沒有立刻回去的說法…”
“那也就是說我們是要被囚在這裏了?這算什麽邀請,明明就是綁票嘛!”
是呀是呀,衆女皆覺悲憤交加。
“這…”鈴蘭更加語塞,眼看就要急出汗來。
螢火也是故意為難她,想把當家的逼出來了事。
果然鈴蘭急得直轉圈。
小仙不禁佩服起螢火的賴皮功夫。
正僵持間,忽擡頭一定前方,露出燦爛笑容:
“給少主請安——”她畢恭畢敬鞠身請禮,只聽折扇開合的清脆聲響,一股極淡的梅花香加入進來。
小仙靈敏,立刻識出此香主人。下意識地躲至衆人身後。
梅千嶺。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鈴蘭,怎麽了?”
梅千嶺搖着扇子,一身素色居家常衣松垮套在身上,頭上只簪一支素帶,面上極為慵懶,眉梢眼底皆是宿夜倦氣。目色在衆人臉上一掃,自沒往心底去,複至案幾旁用金魚蓋碗飲茶。
鈴蘭低頭道:“少主,她們說,自己是被歹人綁來的,并不是自願。因此要我們釋放她們回去,奴婢不知該如何回複,還請您定奪。”
“哦?”梅千嶺放下茶碗問,“聽兄長說,此事分了不少銀錢做裁奪的,難道她們竟什麽都沒分到?”
“想必是。”鈴蘭點點頭。
“哼,這些歹人也着實心黑,明是要他們好生征帶這些民女,權以自願為則,料不到他們竟用下三濫手段強搶。”梅千嶺拍了下幾案,杯內茶水險些打翻出來。
“明我去禀告兄長,定要将那夥歹人懲治一番,不過——”他複又平靜下來,目光在衆女臉上逡巡,“眼下是用人之際,不知諸位姐姐是否能與梅某做一個君子協定,以三月為期,各位可在島上幫襯鬥花大會,按月獲取二兩薪俸,三月期一到,諸位盡可選擇留下或離開。若老家并無父母兄妹挂礙,又無家可歸,盡可留在君子島,過一種世外桃源生活——此地鳥語花香,四季常青,無災無難,也無歹人剝削欺侮,當然,除了島上最近的疫情,其他都比中原好不知多少。若不愛的,我自會派船将各位送回來路,保證大家平安歸家,如何?”
衆女見他雖晨起未來得及換裝,但翩翩風采,倜傥風流,所言也極為公道妥帖,并無來島之前所想像得那般會遭遇可怖之事,因此十之八九都生了留下之心,想着三月之內不僅可以拿俸,還能平安歸家,哪有不願的道理,皆點頭表示同意。
梅千嶺又逐個詢問,問到山櫻和螢火這裏,當然也不會推拒,便十分滿意,忽瞧得背後還有一人未見顏,起身走來問:
“這位姐姐可願?”
小仙低下頭,心撲撲亂跳,低聲道:“我,我沒意見。”
梅千嶺見他不願擡頭,頗感疑慮,用折扇略欠起他下颔:
“頭低到如此,莫不是對姿容不自信……”
瞧過那張臉,卻當即愣住了。
但覺萬分熟悉。
腦中飄來過去的千種萬種相識的紅顏藍顏,卻一位也對不上,可感覺又是極為熟悉的,脫口問:
“你,這位姐姐,我們以前可見過?”
小仙迅速撥開扇子,只留側顏道:“少主說笑了,奴何曾有幸見您?”
心中暗道,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頭,你認不出我便好,你若認出我,少不得我要對你再下一次毒,這次定是滅口!
梅千嶺使折扇敲了敲頭道:“唔…大概,我真是健忘了,錯認了姐姐。敢問姐姐芳名?”
“十六。”小仙答。
“呃,倒是普通的名。”梅千嶺不甚介意。
對鈴蘭說:“你帶她們去沐浴更衣吧,船行十來天,又是暴風雨又是海盜的,她們肯定極不舒服。之後就分配她們花圃的工作,和之前來的那些女使一樣,按花種區域來分派吧,這當不要我操心了吧?”
鈴蘭點頭如搗蒜。
“嗯。半月後就是甄芳鬥花大會,拜托各位姐姐還須全力勞作籌備,以後有什麽事都找鈴蘭解決吧。”
他對衆人和藹一笑,“對了,後山的花圃是不可以入的,那是禁地,養着一些很危險的花草植物,若擅入了,有什麽性命之攸,君子島概不負責,梅某醜話說在頭裏,各位可知麽?”
衆人惶恐地答應。
“好。晚上家裏有晚宴,邀請了蘭竹菊其他三門的門主和少主登門商讨大會事宜,各位還須不要擅自亂跑,以免唐突客人,到時有些什麽責罰,梅某也是幫不上忙的。”
衆人又允。
梅千嶺便端着茶杯悠悠地離開了。
鈴蘭舒了一口氣說:“我們家的少主性格是極好的,一向溫柔和善,也極少發火,但衆位還是要謹慎行事,莫觸犯了他說的那些條規,否則少主脾氣雖好,但門主的脾氣就難說了。有什麽醜話,鈴蘭也是要說到頭裏的。”
再無甚吩咐,九人就被另一老婦帶了下去,并另外兩個女倌一起按照花圃區域将幾個人分了工。山櫻在西區,那裏種植以大株的美人蕉、月季、木芙蓉、山茶等為主;螢火被分到了東區,那裏有一大片池塘,池塘種植各種蓮花和荷花,有湘蓮、紅蓮、白蓮、秋水長天、嬌容三變、壽星桃、白碗蓮等;小仙則被分配到南區,以玉蘭、栀子、茉莉、海棠、梨杏、銀合歡等白色花系為主;北區則是一些不開花或小花系木植,如丁香、竹、松、芭蕉、冬青,銀杏,香樟等。
三人說好要各自留意,白色曼陀羅的所在。
分派好了區域,就有人将他們領往住處,并沐浴更衣,這個時候小仙和螢火的處境尴尬起來,為了避諱其他女子,他們不得不錯開時間沐浴,但又因磨蹭遭到監工老婦的責罵,又要花功夫易容,着實吃力辛苦,但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能将忍。
還好被分配了統一的素服,當下脫了外層俗豔的衣衫,摘掉頭上花飾,發型只在腦後束一發髻長辮,簪一根木簪,臉上不化濃妝。尤以小仙貌,不帶妝反而更覺清麗,又因是男子之身,隐含一股霸道英氣,實是醒目,因此他盡力內斂,不釋放天然的驕氣素質。螢火和山櫻當然也不遜幾分,這三人一來,即慢慢地,在島上的仆役中聲名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