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 梅蘭竹菊

剪枝、澆水、施肥、松土…一次的勞作下來,三個人均腰酸背疼,拿慣了刀劍的手再去抗鋤頭,雖力氣是有的,但不是常态的方式,甚是折磨。

衆人回房後都累癱在大通鋪上,剛閉眼眯了小半會兒,就聽山櫻低喚:

“小仙,快起。”

小仙睜開半只眼:“作甚?”

山櫻說:“去尋察。”

“哦。叫上螢火。”小仙巴不得盡快找到白曼陀羅,自己也盡早解脫。

山櫻點了點頭,推了推旁邊的螢火:

“師弟,快起來,出門了。”

螢火翻了個身,嘟囔着說:“讓我睡…”

山櫻不得不敲他後腦,這才舍得坐起來,又不敢高聲斥責:

“不能敲頭!”

“執行完任務,回來有你睡!”

山櫻就扯了小仙先下了鋪,趁其他人不備時溜出了門,螢火也随後跟了出來。

三人來到距離早上那座涼風亭不遠處,埋在一處半人高的土壟後,隔着一大叢栀子花間的縫隙向內裏張望,燈火閃爍,人影憧憧,果然分別有一些衣着氣質不凡的人陸續登門,因為都要經過涼風亭等待迎接,因此花叢後的三人都能将其看得清楚。

竹家的竹清茅和菊家的菊重陽都來了,兩人分別立在兩位華發長者身後,一位清絕瘦削,着青色素染長衫,目光炯炯,風度翩翩,一位略微發福,但面色紅潤,神情風雅,着紫色華貴長袍,二人風流均不遜後輩,從容氣度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螢火斷道:“兩家老爹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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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長者正是竹家門主竹寒聲和菊家掌門菊奉南。

同來的還有菊重陽的胞妹菊重蓮,并侍從端午,以及竹清茅的侍從桃枝。

沒多久,蘭家也登門了。

帶頭長者一見二人,便高聲朗笑,一團和氣。

他身量颀長,皓首童顏,頸懸佛珠,着一绛紅底的迦藍,氣派祥和修忍,卻是俗家僧人打扮。

“賀蘭兄?你閉關修行多年,霜寒真是大面,竟也請得動你出關?”

菊奉南笑着施禮。

“阿彌陀佛。鬥花大會十年一屆,這幫孩子們只玩過卻沒歷練過,島上又逢疫病,人手稀缺,老衲總不能心中只有一方天地吧。”賀蘭山以笑應之。

随他而來的,還有長子賀蘭舟、次子賀蘭芝、幺女賀蘭芷,以及随侍若幹。

螢火悄悄說:“還是這蘭家人丁興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麽多。竹家最可憐,就一棵獨苗,我見猶憐。”

兩人均繼續看。

三家長輩、後輩互相厮見後,梅家仆人即奉茶:

“我家門主請奴婢轉告各位掌門、少主,宴堂正在準備,請各位稍事片刻,飲一杯梅花雪庵茶。”

“啊呀,梅花雪庵茶可是在第一樹梅花開放時,搜集梅蕊上的初雪,用處子雙乳溫度融化,提純精制七七四十九日,再存放地下十年方得泡茶的飲水,乃是梅家的鎮門之寶,輕易不拿出來待人,得飲此茶,今日真是三生有幸。”竹寒聲解釋道。

賀蘭山和菊奉南均微笑點頭。

衆人靜默品茶後,賀蘭山問:“不知此次花會,請了哪些客人登島?上一次也是十年了吧,除少林武當峨眉這些名門正派不屑光臨外,那些不甚粗鄙的,對花草有點興趣的江湖豪客來了起碼不下百位吧,當年是何等風光。”

是啊是啊,衆人應和。

菊奉南又說:“那次還是梅兄在世時主持,花會辦得極為繁榮有序。我記得是梅家的踏雪白梅拔得頭籌,錯季開花展驚為天人,不知這次又是我們四家哪家得勝?”

“哎,老菊,何止我們四家,”竹寒聲接過話頭,“島上居民只要育有異禀花草者均可參加,花王頭銜保不定落在哪個人頭上呢,你怎可武斷?”

“竹兄說得甚是有理。”

“說起花品,其實老衲更擔心今次大會由寒兒當家,是否會平安順利。”

賀蘭山語氣中頗為擔憂。

竹寒聲擺擺手:“哎,寒兒果敢堅韌,為人又沉穩老練,一個花會還能難倒了不成?再說,還有老島主坐鎮呢嘛。”

“說的極是。但今回有疫病作祟,海盜又興盛,登島的人還是要嚴加篩選,以防有奸細混進來,擾亂大會啊。”

“此次布防和尋訪是由清茅負責,清茅為人謹慎,安全問題大家還是不要擔心吧。”

“我是擔心,寒兒雖有嶺兒幫忙,但嶺兒這孩子玩性大,恐怕指望不上。舟兒、重陽和清茅,你們要盡力幫忙。”竹清茅嚴肅說。

竹清茅、菊重陽、賀蘭舟和賀蘭敏四個青年連忙應聲父輩。

“爹,梅大哥和梅二哥怎麽還不來迎我們?”

少女賀蘭芷絞着紫衣紐帶,一臉焦急神色。

她芳齡十六,自幼就戀着梅家少主梅千嶺,為了避嫌,不得在言語裏才捎上梅霜寒。可嘆梅千嶺回君子島都好幾日了,卻一直對她避而不見,今日登門仍不得心上人影蹤,怎不焦心。

賀蘭敏對她使了個顏色,她紅着臉垂下眼簾。

花蔭下,偷窺的人也在竊竊私語。

“那個儀容最出衆,看着很近實則遠到天涯海角也追不上,簡直驚為天人的美郎君就是賀蘭舟,蘭家少主?”螢火不禁驚呼。

山櫻道:“你這番比喻混亂,又遠又近的。”

“師妹你哪裏都好,就是不解風情,”螢火埋怨道,“我說的遠近只是一種感覺——你瞧他明明離我們不過二丈遠,看着伸手可及,可仔細瞧那美顏神情,卻是萬分疏離冷漠的,你對這樣的冰山說上一萬句體己話,他也不見得有一字應你,可不是比天涯海角還遠麽?這就叫,‘人在咫尺,卻遠在天邊了’,是何等殘酷殘忍的事啊。”

山櫻吃了一聲:

“你呀,我看你是春心蕩漾,色膽包天。”

遠與近的一番說白,似乎理解了三兩分,但又不全然懂,她自忖自小便被師傅收養,嚴加訓練武功,卻疏于詩文書畫這類文事。螢火卻不同,他本出身官宦子弟,父親在朝中為吏部侍郎,進皇城司前也是情場浪子,纨绔一枚,因此懂得那些風花雪月的雅事。

“哎,早知君子島美人輩出,我早搶着請大人準我來了。這裏的青年無論男女個個富貴,武功又好,教養也好,容貌一個賽一個,比臨安府不知好多少倍,這哪裏是君子島,分明是美人窟、神仙洞,我倒是想見個醜的改改眼,尋不到啊。”

忽而發現沉默的小仙,笑道:“不過怎麽不及也咱們家仙兒…”

“呸!你又胡言亂語。”山櫻揪下花葉糊在他嘴上,“這麽喜歡饒舌,下地獄先砍舌。”

然後瞧了瞧小仙,那側面雖有易容痕跡,可男兒本色還在,英挺又細膩的輪廓,在月下花蔭裏,不免令人神醉癡往,趕忙收斂心神問:

“小仙,你在想什麽?”

半晌小仙才幽幽地說:“我在想,我忽然記起來…”

“記起來什麽?”

“他們說的十年前那次花會,我叔叔好像來過。”

“你叔叔?江無風?”

“唔。十年前他不叫江無風,叫江臨風。”

“江臨風?”十年前山櫻還是十歲不足的小姑娘,當然不認識江臨風。

“嗯,我叔叔原本的名字。他那時,曾接到過君子島的帖子,我有一點點印象,最後來沒來倒是記不清了。”

“哦。能接到君子島的帖子,看來你叔叔也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人。”

“想必吧。”小仙怕說漏身世,不敢再說下去了。

山櫻正待再往下問,只聽風涼亭那傳來一聲熟悉的清亮嗓音:

“讓各位叔父久等了,快請随我進內堂吧。”

月光下修直的身影,正是梅千嶺。

此時已換上蔥藍色長衫,受命引一衆人離開風涼亭。

“梅二哥!我在這裏!”

一見梅千嶺,賀蘭芷也不顧小姐身份先聲奪人,在衆人面前衛冕失禮。

被賀蘭舟低喝,只好躲在賀蘭敏身後不敢造次。

梅千嶺倒是謙謙君子,轉身向賀蘭芷微微應禮:“賀蘭妹妹也來了。”

賀蘭芷這才将連日來的沮喪一掃而空,一張俏臉更比海棠嬌豔,目向只定在梅千嶺一人身上。

“大哥已在梅堂等着大家了,這就随我而來吧。”

說着轉身走在先,引衆人出風涼亭沿一九曲長廊向內府走去。

待人都走後,花叢下偷窺的三人為要潛入內堂竊聽,還是去後山尋找白曼陀羅起了點争執。

螢火和山櫻想趁着夜色掩護去後山找花,但小仙不贊成,白曼陀并不引人注目,又是白色花蕊,夜色下很難分辨。再有,若後山真有毒蟲出沒毒草傷人,三人身上都沒備解藥,如何解毒。

于是後山尋花的計劃暫時擱下,改成螢火去海岸找來時的海船取裝備,裝備裏有各人武器細軟,還有小仙的草藥白玉匣,以後在尋個白間去後山也不怕那些毒物。山櫻就負責在外圍放風,小仙則潛入府內探查。

本來因梅千嶺見過小仙,由小仙潛入是很冒風險的,但與山櫻結伴日久,習慣養成,小仙為感念山櫻船上的照顧之情,只讓她在外圍接應,避免以身犯險,以山櫻聰敏,怎不知他苦心?心中當然是感動,或許也生了一兩分不自覺的柔情。

來不及多想,三人兵分三路,螢火去找來時海船取裝備,山櫻留下,小仙順着風涼亭潛入。

剛到風涼亭,正思忖着要換一身夜行衣才方便,就這麽一停留的當,就被來巡視茶飲收拾的鈴蘭發現了。

“十六?你來這裏作甚?”鈴蘭發現他獨自一人,心中頓生疑窦。

“姐姐…”小仙急中生智,同時向山櫻藏匿的方向做手勢,示意她別輕舉妄動,“我想上茅廁,但府內路線實在複雜,走着走着就迷了路,還請姐姐指點一二。”

“這樣啊,那你跟我來吧。”鈴蘭這才解疑,真引小仙進了內府,指引到一處偏角說,“那就是茅房了,你快去吧,我在這裏候着。去完了就來,正巧膳房一個女役被熱湯燙傷了手臂,傷勢嚴重,我正愁沒人代替上菜呢,正巧撞上你——今來的都是貴客,一刻不能耽誤,你方便好了,就跟我去換衣服,去上菜吧。”

小仙一臉黑線。

本想趁機溜走,沒料到撞槍口上,想走也走不了了。

只得假裝如了廁,出來跟她去膳房淨手換衣端菜,幸好混在一隊婢女中,臉上又有易容在,自忖只要自己小心,當不會露出破綻來。

一進宴堂大門,一張十五人座的雕花大圓桌擺在正中央,堂內玉器玲珑,擺設極為豪華。蘭竹菊三位老掌門作為長輩端坐主座,從左手邊輪次是竹清茅、菊重陽、菊重憐、賀蘭舟、賀蘭敏、賀蘭芷、梅千嶺、梅霜寒共十二人入座。

獨缺了島主喬景天。

相必這種非正式會晤的場合,喬景天也不必出席吧。小仙想。

正跟着上第五道菜,一旁唱菜名的堂倌高聲叫道:“桂花鲈魚——”

恰從梅千嶺與賀蘭芷相鄰的縫隙間穿遞,賀蘭芷正與梅千嶺糾纏,好容易得了片刻逃脫,梅千嶺感激地擡頭看了下小仙:

“是你?”正是今日晨起相識的女役,他略有驚訝。

賀蘭芷馬上問:“她是誰?你認識她?”

與此同時,正對坐的菊重陽見了也一怔:“是你?”

他旁的菊重憐小聲詢問:“哥哥?”

被兩人認出,小仙驚出一身冷汗,迅速退下,

只聽梅千嶺問菊重陽:“你怎認識她?”

菊重陽說:“船上相識的,據本人說叫石榴。”

第二道菜再上,梅千嶺提前就盯死了小仙。

小仙盡量讓自己穩住。

晚宴伺候,沒菜上,小仙和一衆女婢在大堂裏随時侯着為主子添飯加菜。

只聽得席間衆人商議的無非圍繞着花會的各項流程和分工、職責,并無十分重要的事宜,便覺這趟來的十分虧損。

“石榴——”

席過一半,菊重陽沖他招了招手,小仙只好硬着頭皮過,聽他柔聲說:

“幫我溫一溫這酒,冷了。”

菊重陽明顯故意找茬。

除了江臨風,還沒人能差動小仙端茶倒水。

他強忍着不發作,去取酒壺,一眼瞥見梅千嶺的臉,三九的天,挂了幾層寒霜。

“慢着——”他叫停,“重陽,溫酒不及,先讓這奴婢幫我添碗飯吧。”

神情中頗有挑釁。

菊重陽一皺眉,以為他因自己使喚他府上女婢而感惱怒,可又覺不至于,盡管

“她”姿容出色,畢竟是仆役,不至于與自己公開潑醋吧。

身為客,他不願在人家地盤上争鋒,便極為有涵養地說:

“那,還是先為千嶺添飯吧。”

小仙握着酒壺,不知該聽誰。

鈴蘭及時出現與小仙解圍,要給梅千嶺盛飯:“少主,還是奴婢來吧。”

“不要。”梅千嶺任性杠上了。

一時衆人也均尴尬,不知他鬧得哪出,更不知這叫“石榴”的婢女與梅、菊二人有和瓜葛。

小仙白着臉,将酒壺遞給鈴蘭,上前撈起梅千嶺的碗不客氣地說:

“少主要全滿還是半滿?”

梅千嶺不着惱,笑說:“我胃口不好,要半滿。”

“那請少主稍等片刻,奴去添來。”

再回轉時,半碗米飯晶瑩透亮,

小仙笑意吟吟将它雙手奉上:“少主,飯來了,請用。”

那飯裏,拌了巴豆汁,瀉一夜的量。

梅千嶺滿意地接過碗:“甚好。”

賀蘭芷不知情,向他醋道:“梅二哥,為了碗飯,值嘛?”

“嗯,今這飯好吃。”

梅千嶺不理她,埋首吃飯。

賀蘭芷向身邊的賀蘭舟求助:“大哥,你看他!”

賀蘭舟亦不語,全程面如冰雕雪塑。

賀蘭敏湊她耳畔說:“小妹,你是大家小姐,別與奴婢攀低呀。”

梅霜寒跟着狠狠瞪了梅千嶺一眼:“小弟,你也收斂些!”

臺上小輩們暗下鬧得歡,三家掌門卻坐懷不亂,端着酒杯湊在一起說花品草,評規則,訪客安排,節目表演,比武大會等大小事宜,間或夾雜着各人的武功修為,江湖的大事,甚至包括抗金的國家大事,對鼻子底下亂來的小輩們直接無視。

只有竹清茅一人冷眼觀世界。

小仙更覺無聊,篩選了些有用的信息,就想找時機開溜。

梅千嶺在跑第一趟廁所前,越來越覺這叫十六的女婢像極了一個人:

江小仙。

沒錯,讓人又愛又恨的江小仙。

性別不同,那眉眼間的冷漠狠色卻像極了三分,難道這世上,他還有姐妹不成,或者叫江大仙,江仙女之類?

便是有,若讓自己碰上了,也是另一個辣手。

可惜沒多久,他就被接踵而至的褲底江山吞沒殆盡,一夜十幾趟茅房噴瀉,次日連路都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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