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 移花宮與波斯菊

小仙故意落在最後,與鈴蘭并肩:“姐姐,接人還要用盆花?”

鈴蘭悄悄說:“還不是移花宮的幾位宮主極愛島上的花。她們年年來采花,花不離身,一下船腳還沒沾地就要看到花,可你知道,岸邊都是沙石礁岩,哪有什麽鮮花可看?走到島內又要有段步程,于是每次來接她們,門主都要奴婢們人人捧一盆珍貴的花品去,防止那幾位宮主借口挑剔——你可不知道,那幾位可是方圓幾十座島嶼出了名不好伺候的主,衣食住行無一不挑剔苛求,今次來住上幾天,也夠我們這些下人受的了,唉——”

她長吐一口氣,露出一臉苦相。

小仙又問:“除了她們,還有些什麽客人?”

“都是一些島嶼上的門主,比如桃花島的黃島主,東極島的東極王,虞山島的虞家幾位少爺前進,還有鹿神島的墨畫島主…啊呀呀,說起這位墨畫島主,真是如神仙一樣飄渺的人物,”

鈴蘭露出花癡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十年前見第一次見他,我還是個小姑娘呢,也不知今年再見,他是不是就老了…”

小仙忍不住問:“他多大年紀?”

“十年前是廿來歲,現在也是而立之年的大叔了吧。”一說到墨畫,打開話匣的鈴蘭再停不住,“不過吶,他天生已投白發,多幾根也無所謂,神仙就是神仙,那姿容讓人傾倒啊…”

用神仙來形容一個俗人,實在有些過分了,小仙無法理解女人看到漂亮男子時的心情,牽了牽嘴角:

“那這些什麽宮的女人都屬意什麽花?”

“哎呀‘什麽宮的女人’,這種語氣一會兒是不能出口的!”鈴蘭臉色大變,将食指豎在嘴唇上,“若被聽去,你的小命就難保了,她們難纏得很!”

小仙說:“我可不怕。”

鈴蘭翻了一下白眼:“她們最喜歡牡丹、荷花、芙蓉這種大朵鮮美的花。不過今年說不定胃口變了,聽說剛換了新宮主,是位極其年輕美貌、才藝俱佳的仙女呢,賞花的品味想必也與衆不同吧。還有啊,告訴你——”

她踮腳瞧了下打頭的梅千嶺,湊到小仙耳畔小聲說:“據說喬老島主有意要撮合少主與這位宮主,若此番二人互相屬意,這位宮主可能就留在島上不走了。”

小仙一怔,感到十分意外。

意外之後是略有些淺淺淡淡的陳雜,說不上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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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蘭顯然不滿足于言之不盡,繼續唠叨:

“你一定很好奇,我們門主和其他三門的少主都沒成親,怎麽單為梅少主擇妻呢?其實啊——”她賣起神秘的關子,但每次挺不住片刻,就将謎底揭曉了:

“其實啊,是在衆多同輩中,老島主最偏愛梅少主,不僅曾私下親授過武藝,聽說日後還要讓他接替島主之位。”

小仙更是吃驚,這樣一個懶散輕佻,心洞大得能裝下整座島的纨绔,實在無法想象他統領四大家族的情景,這位老島主的眼光還相當獨特。

“大家都揣測,可能是受梅家老掌門臨終所托,這才尤為照顧吧。”鈴蘭補充道。

越過波斯菊的花隙,望着前方日光下那個十分華麗的背影,在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像這種心思單純的人,對人毫無防備,也絲毫不懂世情險惡,喜怒哀樂溢于言表,甚至連敵友也分不清楚,這樣的人,擔當未來島主這樣的重任,對于他來說,無意于一個殘酷的考驗。

從年齡上,他比自己大了幾歲,可從心性上,尚是一個孩童的心境,若他像自己一樣在十歲時就懂得如何殺人,如何用毒,如何以外表的優勢麻痹獵物,然後以陰險的手段給予致命一擊,那這種擔心是多餘的。看得出,他被保護得很好,沒有像他大哥那樣遭到任何污物的侵蝕——那些隐藏在人性深處的陰暗又是比毒-藥更劇毒千倍萬倍的東西,這位少主顯然并未沾染多少。

所以才要選一個能幹精明的妻子作為輔佐吧,他想,那位老島主的用心良苦,但只是純粹地将偏愛集于一身,這種理由實在無法令人信服,在這位稚嫩的少主背後一定還隐藏着某種不可公之于衆的隐情。

正思忖間,忽見他轉頭,目光相遇的時刻,是他的展顏一笑。

還未深入探究那無害笑容下潛藏的深意,面前一片陰影出現,明亮的聲音即刻響起:

“小…十六,走在我身邊。”

梅千嶺險些叫出小仙的真名,幸好及時改口,不顧周圍目光,牽住他小臂快步走到最先。

“她們已經到了。”他指給他看。

遠遠看到一艘豪華的海船正在停錨駁岸,然後有船工将踏板搭在船舷與堤岸之間,更為誇張是,竟有女婢在案板上鋪綴錦緞,并在錦緞上撒滿各色花瓣,五顏六色蜿蜒了幾丈遠。

驚嘆之餘,小仙對那些移花宮的女人們更為好奇了。

從艙內走出七八個女子,為首有兩個婢女打扮的女子引路,後面皆是不同于日常所見女子的裝容,服飾當然是華美豔麗無比的,那色彩靡靡,即便是楊貴妃再世,也不過如此。富麗堂皇、花團錦簇的服飾與紋樣在女人們身上暗香浮動,遠遠望去仿佛是一座自動行走的皇家花園,“花園”的香氣也飄散至遠。

對于嗅覺至為靈敏的小仙來說,當近臨時,災難也降臨了——習慣于動植草藥的氣味,這樣馥郁濃烈的純粹香氣幾乎可以瞬間摧毀他的全部嗅覺。

他忍住噴嚏的欲望,發現身邊的梅千嶺泰然處之,正安慰他說:

“用嘴巴呼吸就感覺好多了…想要打噴嚏的話,就躲到我身後。”

就像個久經沙場武将,似乎對這一切司空見慣。

小仙沒有躲,當然也不允許自己失态,他暗自服了一粒藥丸,将濃烈的香氣暫時隔于體外。

“梅少主,此番又勞你遠迎了。”領頭的一個中年模樣女子向他施了個禮。

“大宮主言過,能迎接各位宮主駕臨君子島,實在是梅某的榮幸。”

虛僞!

一向表現出愚鈍的他,卻在這種女人面前露出一副油滑的嘴臉,小仙在心內嗤之以鼻。

梅千嶺一揮手,鈴蘭便帶着接迎的仆人間手中的名貴花種簇擁到宮主們的面前。

不過一眼,女人們的反應即顯出冷淡的不屑。

另一個雍容女人掃了一眼這些皆是上品鮮花,揶揄道:

“和去年的相仿,沒甚稀奇,看來天下聞名的甄芳花會也不過爾爾,難道君子島再無珍品可獻了?”

梅千嶺微微一笑,不以為忤:

“二宮主有所不知,珍品固然是有的,但精彩留在最後方能展現它的珍稀來。眼前這些花雖不是花中極品,但個個都是島民細心栽培,每一株送到中原都能值上萬金,您說不是珍品,實在委屈了它們,也委屈了君子島幾十年的心血,這種委屈,梅某如何擔當得起,您說是嗎?”

二宮主臉上有些挂不住,指着他身旁的小仙手裏的波斯菊說:

“這種花也算珍品?如此平凡醜陋…”

無知婦人。

小仙忍不住道:“這位宮主,這種花,實在是珍品中的珍品,它是當年大唐高僧玄奘歷盡艱辛從波斯帶回的花種,從來只允許種植在皇宮深院,民間不許私自栽種,否則就要冒着被砍頭的危險。至今代,也是禁栽的花種。若其他花品尚可以萬金以求,那這種花就是萬金也求不來的上品中的上品。宮主能在君子島得遇一見,已是此生無憾了。奴見宮主也是愛花之人,應該能深切體會這其中的精髓:萬豔而不及一無。”

“什麽‘萬豔而不及一無’?你這奴婢是什麽身份?也該訓示本宮?”

梅千嶺眉頭一皺,卻聽小仙語氣冰冷地繼續解釋:

“‘萬豔而不及一無’的意思就是,有千種萬種美豔嬌貴的花朵,都不及一朵這世上罕有,哪怕它再貌不驚人,甚至是醜陋,哪怕是曾被萬人踐踏在腳下…”

腦中浮現的都是六月初到江家的那段時日,那些受到非常對待的畫面一幀一幀在腦裏過。那個人,就像這種菊花,沒有任何驚人之處,甚至比一般人都更為卑賤不如,以一個乞丐的身份經歷種種鄙夷和磨難,還是保有本真——這又為何不是另一種高貴?無論肉體如何改變,聲音相貌如何改變,也不會忘記唯一。他對于自己,這就是萬豔而不及的那一“無”,是萬金難求的無,更是無法求得卻苦苦追求的“無”,即便這無是虛空。

想到此,他挑釁似的盯着那張雖豔麗卻出言不遜的臉,毫不介意“以下犯上”。

他極少表露心緒。梅千嶺深知。

震驚之餘,仍強烈感受到那毫無生氣的語氣下的洶湧,驚訝于眼前這個自以為了解的人此刻萬分的陌生,驕傲、自負、不可一世又心狠手辣…這些他自以為了解的內在,都于今日今時不同,說出這樣的話實在令人驚訝。

原來他也有弱處可解——任憑一個人再狡猾毒辣,只要暴露出弱點,那他就不再是海市蜃樓般的遙不可及,也不再堅無可催。

“混賬!”

耳光就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向小仙的臉頰犀利而來。

沒等扣動袖內的暗器,在手掌即将要落在右邊臉頰前,梅千嶺的手就毫不猶豫地擋在了二人之前。

“宮主,她剛來君子島,不懂規矩,也是直率而言。若唐突了宮主,梅某自會帶回去好好懲戒。但在這之前,移花宮的人在君子島的地盤擅自動手教訓我的人,實在失禮!”

“梅少主,這個奴婢必須向本宮主下跪道歉,否則定是不饒!”

宮人均震怒。一向被嬌捧慣的女人,在身份比自己低微不知多少的同性面前,竟遭到了男主人的護短,這是萬萬無法容忍的。

小仙下意識地看着惱怒的梅千嶺,方才鼓動着的憤怒的情緒瞬間消退了。

我的人… 他是如此稱呼自己的。

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想,可到底為何在此時意氣用事,僅是因為一盆花和幾個庸俗的女人麽?

但是,要自己道歉是萬萬不能的。

驚訝梅千嶺充分理解他的驕傲,也絲毫沒有要他道歉的意思,遑論下跪。

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下,梅千嶺打定主意護短到底。

“姑姑,”這時一個柔軟的聲音自後方傳來,人群分開,一位不像來自凡間的女子幽幽地行來,臉上遮着青墨色的面紗,身上仿佛缭繞着飄渺的雲霧,看不清面孔,但從那聲音和行姿來看,無疑是出塵的人物。

“掌門。”

她一出現,衆宮人方還激動的情緒均按捺下來,形容之間,十分尊敬。

“我聽這位姑娘也說得沒錯。雖語氣唐突了些,但對花的解釋也十分有趣,你們莫要責怪她了吧,畢竟我們是來做客,不是滋事的。”

“是,掌門。”

那被稱為掌門的女子微微點頭,極為有禮地向梅千嶺道:

“梅少主,讓您見笑了,姑姑們并無惡意,她們只是本性直率,請無記在心上。”

梅千嶺自不好計較,回禮道:“這位就是移花宮掌門宮主聖姑吧,方才梅某一時意氣,也請聖姑不要記在心上。”

聖姑淡淡說:“怎會?我從未來過君子島,對所謂名品花植也是一知半解,還要向這位姑娘請教那些不知身世經歷的鮮花的由來,少主千萬不要苛責她。”

幾句話,就将方才僵持的氣氛化解于無形。

連小仙也不得不佩服起這位掌門雖年輕卻相比其他年長宮主更為超然的氣度。

“如此甚好。還請聖姑和各位宮主移步,随我去府上歇息吧。”

“甚好。”聖姑帶頭先行邁步,路過小仙身旁時,略微停了停,又前行了。

梅千嶺轉頭對鈴蘭說:“我先引移花宮回府休息,你們在此候着下一艘船,等其他幾位島主來了先接迎一下,我去去就來。”

鈴蘭稱是,梅千嶺就随在聖姑身側,同身後一衆移花宮人往梅府去了。

他們走後,她咂了咂舌,責怪小仙道:

“方才好險,連這些女人你也敢得罪?要不是少主護着你,恐怕你就不好過了。這些女人別看高高在上,可對下人都沒好生氣,島主又不敢得罪她們,為了顧及顏面,少不了要懲戒一番,你可要當心了!”

小仙當然不放在心上。

鈴蘭又說:“不過也很解氣,你倒是為了我們出了口惡氣,每次我們都被這群女人欺負得很慘。”

“哦。”小仙有些心不在焉。

“不過我看那位新聖姑倒是極好的人,不像其他幾個宮主,是很講道理的。”

“是吧。”

“看她與少主也是極為登對的一對璧人,少主可是少有的願意陪在她身邊呢,我看,這下老島主的心願要達成了,君子島很快就要辦喜事了。”

“哦。”

鈴蘭很興奮地喋喋不休,小仙則懶懶的應着,在聽到“喜事”二字,還是泛起淡淡的惆悵:梅千嶺當真要娶這位聖姑麽?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在産生痛感之後才忿然清醒:梅千嶺?不,此刻找到白曼陀羅才是最重要的,救出六月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救出了他,馬上帶着他遠走高飛,找個無人的地方隐居,從此什麽人都不見,什麽事都不問,這才是自己要做的。至于梅千嶺,娶什麽人,辦什麽喜事,于己何幹?

一定要盡快找到白曼陀羅,不能再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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