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 菊之野心
梅千嶺走後,小仙向鈴蘭告了內急的假,鈴蘭體恤他受了些氣,也沒阻他,小仙便假作回轉,卻從另一頭向北走,沿着海岸線巡視。
登島已經有幾天了,除了梅府、花圃和後山,還從未到過其他地方,對島上正在發生的疫情更一無所知。這麽走下去,預感總會發現些什麽。
也不知走了多久,已是距離渡口很遠的海岸,在一片亂石間,幾個仆役模樣的人穿着黑色防服——那是由一種生長在野外的特殊荨麻織就的衣物,面上裹着厚厚幾層同樣材質的面罩,頭上戴着鬥笠,只露出一雙眼睛,正圍在一起合力搬運一些麻袋上船。
他悄探過去,隐藏在一面一人高的巨石背後近看,赫然發現他們搬運的竟是——
屍體。
這些屍體,從面色和衣服上判斷,有的死去一天,有的剛剛死去,大多不超過三天,因為三天過後若不加以防腐處理,屍體一定會腐爛。
粗略計算,大概有十幾具,皆穿着平民的衣裳,也有仆役的衣裳,偶爾也不乏光鮮亮麗者,想必是島上有些身份的顯貴。但無論貴賤,此時都接受一樣的程序,被打包、縫合、沉入海底、接受腐爛。
不論是何種,會在屍體上裹一塊布,用針線縫合,然後綁上一塊大石,依次被搬上船,每次可同時裝三、四具屍體,由船夫搖槳,将其運出距岸邊大約十裏外的水域沉海。
最初,小仙以為是島上的一種海葬習俗,但随後就從這些屍體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的病變敏銳的察覺,他們均死于一種瘟疫。這大概就是梅千嶺所說的新年之後島上莫名流行的疫病的肇始,也是梅千嶺幾次三番找自己入島,以及從臨安一代采買仆役的起因。
按照三天死十幾個人的速度來算,三個月內死去的人竟有幾百人之多。
這是不小的數字,根據這一段時間的觀察,島民的數量大概在一萬兩千人左右,而僅僅三個月時間,就死去了五百人,雖還沒到擴散的局面,也不容小觑。
可是,這種疫病的病源又是在哪裏呢?
無法近距離靠近屍體查驗,無法做準确論斷。
正入神間,小仙突然被人從後背緊緊箍住,反剪手臂捂主口鼻,本能運內力反抗,卻被銳器抵住腰間,一個聲音在耳畔威脅:“再動就要你命!”
不敢妄動,略猶疑下,就被對方強行拖入海畔的一片樹林中。
這是一片極為茂密的林地,與後山不同,生長的植物沒有那麽詭谲陰濕,但灌木叢生極多,樹木也粗壯參天,地上的青草也有半人高。放眼望去,似乎不着邊際,這樣隐蔽的林地,即便呼叫,也不能立刻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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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将小仙緊縛在一棵斑駁的老黃梨樹上,菊重陽才正面與他相視:
“石榴,我們又見了。”他挂着微笑,卻讓人膽寒。
小仙沒料到:“是你?為何縛我?”
菊重陽反問:“你又為何偷看我們處理遺體?”
小仙驚訝:“你們?你是?”
“沒錯,你所見,都由我統管,”菊重陽不滿的說,“本來這個苦差事是由梅二那家夥管的,可是這個連大夫都請不來的人,島主也不敢給他派事了吧,只好壓給我...島上疫病的消息是被嚴密封鎖的,自新年過後,每隔幾天都會有一批島民死亡,菊家受命秘密處理掉發病的屍體,并封鎖一切消息。正值花會這等要事期間,這秘密被你撞見,你說,本少主該如何處置你?”
小仙不解:“既發疫病,為何不請大夫醫治,尋出疫病根源,一味封鎖就能解決問題麽?”
菊重陽輕嘆了一聲:“請大夫?呵呵,我那位梅二弟就是臨危受命,去往都城臨安尋找能治疫病的名醫,可結果呢?聽說那位名醫不僅不随他來島,反而幾次三番羞辱他,縛了手腳被強行送回,身上還被下了毒——雖那毒也并無性命之礙,但君子島的顏面被他丢盡了,第一趟去都城就這麽丢人,虧得老島主對他萬分看中,呵。”
聽他話語,明顯是對梅千嶺充滿了鄙夷與不屑,而自上次尋醫不成,回島後,梅千嶺也一定遭受了不少的苛責與質疑。
小仙忽然覺得有愧于他,若不是自己幾番戲弄,也不至害他…
不,不能動搖,不應有愧,更不應為了這種莫須有的愧疚而違背心意,從不受人擺布,也從不因為所謂良心而屈從,這是基本的原則,不能撼動的原則。
“你放了我。”談判是必要的。
“哦?理由呢?”菊重陽靠近小仙,将頭壓低在他耳畔,耳底飄蕩着風聲——“給我一個放你的理由,否則,就以擅入禁地将你處死。”
“疫病我來治,這就是理由。”
這樣說來,菊重陽有了興趣:“你竟會治疫病?一個被人販子販來的丫頭,跟我說能治多少登島大夫都無法醫治的疫病,你在開本少主玩笑麽?”
他更逼近了,面孔與面孔間只餘分寸,呼吸灼熱。
“若你從了我,或許我會考慮放過你…”
不安分的手沿腰間向上游移,轉向胸前,眼看虛假的身份就要被揭穿,小仙忿然喊道:“住手!”
手果然在即将掠地後停住了。
菊重陽向後退步,冷冷看着他,眼中是早有的預謀:
“怎麽?裝不下去了?”
小仙頓悟:“你早識穿了我?”
菊重陽輕輕一笑:“是。在船上,我抱着你的時候,就知道你不是女人。之所以忍住沒揭發你,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幹什麽?何況——”
菊重陽露出一種玩世不恭的表情,目光落在他雙瞳裏:
“何況,我對你很有興趣,極有興趣…不過似乎那位梅二,對你也很有興趣…”
“你想怎樣?”
小仙的手已經在暗自運作了,要不了幾句對白後,那縛繩就不在話下。
“唔…怎樣?我要先問問你,你想怎樣,裝扮成女人混進君子島,有什麽陰謀?”
“沒有陰謀。”小仙如實回答。
菊重陽換了種口吻:“你覺得我那位梅二弟知道你不是女人後會有什麽反應?或者,他根本已經知道了,你倆也早就相識,但若知道了你背叛了他,投向我這邊,又會如何?”
梅千嶺早知道小仙的假身份,這不足為懼,卻并不知他登島的真實目的不為疫病,只為白曼陀羅。小仙一時還吃不準,這兩件事與菊重陽會産生什麽關聯。
只聽菊重陽又說:“若還不很理解,那麽不如讓你兩個同伴來告訴你…一個和你一樣假扮女裝的男孩子,一個外表柔弱卻渾身武藝,這兩個人,也都被我不小心抓住了…”
“你!”被抓住弱點,小仙再沒思考的餘地了。
菊重陽冷笑一聲:“從你們在船上我就起了懷疑,私下調查你們的來歷。那個扮女裝的男孩叫螢火,與叫山櫻的女人是師姐弟,二人的來頭可不小,同屬朝廷座下第一走狗皇城司衛漠手下。而你,石榴,不,我該叫你,江小仙吧,你是臨安的九品郎中,和皇城司的人攪在一起來我們君子島,不僅僅是為了參加甄芳花會開開眼界那麽簡單吧?你們是朝廷派來的奸細嗎?”
“白曼陀羅。”
小仙打斷他的話,突然說,“白曼陀羅,我來這裏,只為白曼陀羅。”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菊重陽問:“你要白曼陀羅做什麽?”
“做藥引,救人。只有君子島能找到這個季節的白曼陀羅花。”小仙解釋道。
“那其餘兩人呢?也為找白曼陀羅?”
“是,他們協助我找花。”
“你在說謊!兩個皇城司的人協助一個九品郎中跑到一個島上找花,你覺得能說服我嗎?”
“那要看救什麽人。”
“救什麽人?”
“九五至尊…”
“你說什麽?”
就在縛繩即将被割斷時,小仙極其鎮定說:
“沒錯,我要救的是當今皇太子趙睿,需要白曼陀羅做藥引,這些告訴你也無妨。其實以官家手段逼君子島交花也沒那麽難,但如此一來,太子染疾就要天下皆知,君子島又一向不歸官家管轄,兩方對峙難免死傷,這些都是大家不想看到的。”
菊重陽一怔:“太子染疾?這個消息并無聽說。”
“那是因為宮內封鎖了消息,這件事茲事體大,你以為官家會昭告天下嗎?”
事情突然,菊重陽消化了許久,才面色一轉:
“這倒更有趣了。君子島遠離朝廷多年,沒想到竟又與那個鬼朝廷扯上了幹系,這都要拜你所賜。”
小仙不顧一切:“只要你能給我白曼陀羅,條件,你開。”
菊重陽針鋒相對:
“若我有曼陀羅,就去直接呈到宮中領賞,為何給你?”
小仙冷笑:“毒是我下的,你呈去無妨,可救不了人,你必死無疑。”
菊重陽打了一個冷戰:“你,到底是醫者還是毒人?”
縛繩松落,小仙擡手幾支花珠飛射,均被菊重陽輕巧躲過,其武功看過去竟比梅千嶺高出許多。
“說我是毒醫也不為過。”小仙漠然說,“想殺人就下毒,想救人就行醫。”
“毒醫?”菊重陽大笑起來,“哈哈嗯,江小仙,我喜歡你!聰明,自負,最重要是,懂得自己要什麽,跟我在一起吧,天下将是屬于我們的!”
“廢話少說,我對天下沒興趣,只要白曼陀羅,你開條件。”
菊重陽頗為訝異:“那狗皇帝不過給你九品官做,你為何為他的兒子賣命到如此地步?江小仙,你不像是個能被收攏的人。”
當然不,小仙在心裏應,當然不是為了那個什麽太子。
忍住耐性:“跟你無關。”
“有骨氣,”菊重陽照直說,“你到我身邊來,助我當上島主,我就将白曼陀羅交給你——整個君子島,就只有唯一一株白曼陀羅,被養護在現島主的密室裏,一般的人是進不去的。”
“白曼陀羅并不稀罕,為何只有一株?”
“有一年在曼陀羅區發生了火災,很多花植都遭了災,被燒得一幹二淨,但是只有白曼陀羅活了下來,可是就只有那一株能開出花朵,其他的已經幾年都不開花,因此現任島主就将它特別養護起來,放在君子山上他閉關修行的密室裏。”
小仙恍然大悟,難怪自己找了這些天都不見花影,原來沒有能開花的了。
菊重陽說:“這次甄芳大會,這株花也會現身,而且老島主已經提前公布,這株花被誰奪得,誰就會繼承下任島主之位,呵呵,小仙,你想要這花,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麽,在甄芳大會上打敗所有高手成為下任島主,要麽,從下任島主手裏把它生生搶過來,你選哪一個?”
“所以,你讓我選那一個?”小仙知他給的路在這兩條以外。
“聰明,極聰明,”菊重陽掩飾不住的喜悅,在小仙看來卻萬分厭惡。
“我要你,助我當上島主,我就将它送給你。”他眉色沉上一層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