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 景天往事
“我有何本事助你?”
初識菊重陽野心,小仙并沒多大意外,只是對于他在自己身上過大的希望而感到莫名。
“你可不知道自己的價值,”
菊重陽抓住他肩膀,卻被掙開了,讪笑道:
“你是用毒高手,殺人無形。又多了朝廷這層,關鍵時刻,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最最關鍵,梅二那家夥,看來對你十分在意吶。若他見你與我一方,他會有怎樣有趣的反應,你不好奇嗎?”
小仙冷笑:“恐怕你高估了我的分量。我用毒,可只殺我想殺的人,我是朝廷的官,但只是九品醫官,什麽用場都派不上。至于梅千嶺,那就更讓你失望了,我與他,沒你想象的那層關系。”
“呵,不要急,”菊重陽俯下身解開其他的縛條,幫他整了整衣衫,“戲碼不過剛剛開始,主角皆未登臺,花落誰家,尚未知數…小仙,你要的,只能在我這兒。”
菊重陽成功以山櫻和螢火作為籌碼逼迫小仙站隊到菊一方。
在四大家門裏,以掌握經濟命脈的梅一門為首,竹門和蘭門均承擔相對重頭的肩負,竹保有兵家力量,蘭掌握着外交商貿,只有菊負責無關痛癢的文教禮樂,心中的不甘自然顯而易見,而對被偏愛的梅千嶺,并不知梅霜寒、竹清茅、賀蘭舟等人如何考量,但僅從菊重陽一人表露的态度可見,本人并不受人擁趸,再加上此番請醫不成反被下蠱遣返,受人不齒和嫉妒也實在情理之中。
小仙想,梅千嶺的處境着實尴尬,一邊是寄予厚望的現任島主,一邊是虎視眈眈的同輩中人,本人卻是心寬腦平,身在險處仍渾然不知,這樣的弱者,在這樣看似升平卻野蠻的環境裏,能活到何時?
他想着,總覺得還漏掉某個情節:為什麽是梅千嶺?
若是現任島主顧念梅家掌門為收服藍染川而身故,才照顧他的兒子們,那扶植的人為什麽不是梅霜寒,而是這個不成器的小兒子?他這麽做又該如何服衆?
若僅是通過甄芳大會比武贏得下任島主頭銜,倒也公平,但封冠者一定不會是武功最差的梅千嶺,而是同輩人的梅霜寒或賀蘭舟——這二人不相上下,其次是竹清茅和菊重陽,梅千嶺與賀蘭敏又在其下。那麽這位島主的勝算又在哪裏?
種種謎團,無法開解,他想得頭痛。
菊重陽将小仙秘密帶回菊府,并安排他見到了被捕的山櫻和螢火。
小仙本打算假意曲成菊重陽,後救出二人,但終因山櫻感染疫病而無法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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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眼下,解除疫病才是重中之中,白曼陀羅只能往後放了。
于是,他卸除女裝,被菊重陽秘密安排以本來面貌和幫手身份,帶到梅霜寒與梅千嶺面前示人,一方面,告知原來的女仆“十六”因誤闖海灘沉屍重地被抓捕,當晚就身染疫病不幸身亡,為了防止擴散傳染,菊家只得先斬後奏,将她沉屍入海,現親自登門負荊請罪。
一個人,就這麽活生生被毀屍滅跡。
菊重陽的謊言當然有破綻,但苦于沒有任何證據,梅府上下除了梅千嶺,無人質疑。
“死了?那怎不将屍首交由梅家處理而擅自沉海?她畢竟是我們的人!”
梅千嶺言辭激烈,質問也合情合理。
那日小仙是在梅霜寒的示意下,随他去接移花宮的人,而在衆目睽睽下,他不過離開了半個時辰,人就消失不見,緊接着被告知又染病身亡,太離奇。
“因為疫病傳染,怕危及他人生命,便及時處理了,還望門主和少主體諒。”
菊重陽的回答冠冕堂皇。
梅霜寒深知他責任在身,當然要及時處理因疫病死亡的屍體,而女婢的“死”正好順應他想要滅口的意圖,太及時。
“這是當然的,不過一個奴婢,沒什麽大不。”
“另外還有兩人,似乎與她一起來島的,也感染了疫病,我們在做例行檢查時發現有病發跡象,就将她們帶去隔離了,我想這一樁也該向二位通報一下。”
“應該,無妨。”梅霜寒面無表情,冷酷如嚴冬,“若是病勢難控,請趁早處置。”
“門主英明。”
趁早處置。
這就是君子島對于人命的态度。
小仙看向梅千嶺,後者已面如白紙。
而此時,他也并未發現自己的存在,為了不引人注意,菊重陽讓他做侍衛裝扮,隐藏在隊伍中——因在執行疫病的任務,他們均以面罩示人。
“我不信,”梅千嶺握緊了拳頭,憤恨道,“除非見屍,否則我不信。一條人命,說沒就沒了,說扔就扔了…大哥,如果今天是我染了疫病,您也這麽說嗎?”
梅霜寒一臉寒霜:
“不要胡鬧!你怎能将自己與那些仆役相提并論?”
“有什麽分別?” 梅千嶺雙目充血,“試問大哥,我若染病,還不是會和他們一樣,用一樣的裹屍布,墜一樣的大石,一樣被沉入海中?”
“千嶺夠了!”
“那個女婢,剛來島上才幾天,就死不見屍,大哥你不會懷疑嗎?這明明,就是菊家的陰謀…”
“梅千嶺!”
梅霜寒揚起巴掌,重重打在自己弟弟的臉上,為了不引起菊家的猜忌,他下手很重,梅千嶺被打得眼冒金星,身體向後趔趄着,險些仰倒在地上。
這下,讓菊重陽也頗為意外了。
梅霜寒平複怒氣,向他拱手道:“重陽,莫要見怪,這畜牲被寵壞了,平素疏于管教,還望你不要介懷。”
菊重陽淡淡一笑:“好說,其實梅兄不必下手如此…想必千嶺二弟對我們似乎有什麽誤解,不過無妨,明日就是老島主出關日,我們四家都要上君子山迎接,到時相關的疫病情況我也要開誠布公通告島主和諸位的。再有,梅兄,父親讓我詢問,這三日來了多少參加花會的客人了?”
梅霜寒說:“移花宮七人,各島主三十一人,昆侖、終南、武夷、長白、玉素山中門派若幹,中原各路英雄要再過三日到。明天會有珞珈山那位前輩過來,梅某也要去親自迎接。這些人均安置在木王神宮內,食宿出行都派專人伺候,安全方面也由清茅親自帶隊護防,請菊掌門不必挂礙。另外,你可知,還有一隊人拜帖請求登島?”
“是何人?”
“是金國六王爺完顏瑾瑜。”
“金人?他們來做什麽?”
“說是想見識下我們的花會。”
“見識花會?哼,我看來者不善吧。”
……
在提到玉素山也有人登島時,小仙納罕了許久,除了江臨風,不知還有誰會代表玉素山來君子島。二叔長風?不可能,十來年他杳無音信,生死不明,更不會作為代表。那麽就是三叔臨風?
正思忖間,菊重陽交待告辭:
“梅兄、梅二弟,如此菊某先告辭了,明日我們君子山見。”
梅霜寒起身送客,菊重陽在梅千嶺憤恨的眼神中安然而去。
在經過梅千嶺身旁時,小仙與他的視線相交了片刻,立即避開了。
他有些惡作劇的想:且讓他以為自己真死了會如何?
有些不甘。
不甘的,還要梅千嶺。
望着菊家遠去的背影,他咬緊了牙關告誡自己:江小仙沒那麽容易死,一定被菊重陽私拘,至于原因,他想起那日晚宴上,他要他溫酒時的暧昧神情,不禁惑然。
翌日,四大家門集體彙合在君子山的君子洞,恭迎島主喬景天出關。
喬景天閉關七七四十九日,已練成擎天大法第八重。花會之後将再次閉關九九八十一日,完成登頂第九重天,只要過去這最後一關,神功練成,入主中原不再是癡夢——君子島還是太小了。
他阖上眼,腦海中一幕幕褪色的,仍染着血色的慘烈景象魚貫而過。
三十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奉亡國主君之命将無數金銀、美女送往北地金國議和的将官李若水時,他并沒預料,自己會因不堪忍受那些被金兵殘酷蹂-躏的宗室宋女而反抗皇命。
從金國二皇子完顏宗翰的淫爪下搶救出徽宗的女兒福金帝姬、王妃許聖英、以及幾個宮嫔後,他便帶着自己的部下和女人們倉皇而逃,歷盡九死一生和數不清的磨難,最終流落到東海這座荒蠻的島嶼上,靠着一雙赤手,一點點,将它變成花鳥林立的世外桃源。
一晃間,三十年。
這三十年裏,為了躲避金人和徽宗的追蹤,他不得不改名換姓,舍去本有姓氏改弦易張,設立梅蘭竹菊四大家門,并與被救的幾個妃嫔在此繁衍生息,收留過往遇難的船人,以及被追殺的各類江湖人士和戰亂逃兵、難民,不知不覺,已有一萬多人戶了。
三十年來,除了開墾荒土,哺育後代,曾燃起重回中原的念頭,也被受金人擺布而盛怒的徽宗布下的天羅地網所熄滅。對宋室的盡忠被絕望和仇恨取代,對金人一味割讓與軟弱的求降,更讓他對這個腐敗的朝廷進行惡毒詛咒,如果有一天,當自己無比強大,一定會推翻用女人換取太平的昏庸王朝。
今天,是福金三十周年忌日。
他特別算準出關時日,想用自己的一點武學成就告慰她在天之靈。
密室內的密室分外隐蔽,除了自己,沒人知道遺體被保存在一個冰封的石墓之內,這裏的溫度達到冰點以下,石棺所用的石材也是在福金死後,自己親自潛至深海下取來的寒冰石,一寸寸壘砌,能完全隔絕內外熱量交換傳遞,也因此,保存了她投海後的遺體三十年不腐爛。
石棺內的容顏仍與之前一樣天下無雙,只是臉色已如冰白,血液也凍結了。他勾起手指,輕撫在那面頰之上,回想起她懷着屈辱誕下胎兒之後投海的那個夜晚,風将她的烏發吹得紛紛揚揚,就像一團燃燒着憤怒的火焰,在黑色海天的襯映下,豔麗得就像海女。他驚惶追趕過去,想救回她,告訴她,他有多麽深愛她,哪怕她曾被玷污,也無悔,可她仍義無反顧地從懸崖上投向身後怒吼的海濤,他悲憤萬分,只抓住一片隕落的衣角,和她最後一句話:
“讓他長大。”
那個孩子,明明是金人的孽種,卻也是她的骨血,她最終還是沒狠心将他帶走,而是托付給自己。
讓他長大。
就為了這一個沉重的托付,他邊仇恨着,邊撫養他長大,并因是她的後代,不遺餘力給他所有寵愛,打算将島主之位傳給他。就讓他帶着自己母親的仇恨與屈辱,向那些畜牲宣戰,向宋室宣戰吧,他本不該生于世,但既生了,就該發揮他自己的價值。
他的價值就是,複仇。
而今年的甄芳花會,就是為他而備,打敗那些各家宗主,将各門派收為己用。
這麽想着,他從密室退出,換了一件潔淨的衣衫,來到大堂內。
四大家門的人已齊聚在此,躬身相迎。
他皓首長身,穩健環視一周堂下,威儀有度:
“諸位可好?”
“恭祝島主順利出關,得成大法!”
堂下一應均恭敬下跪施禮,霍霍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