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 島中人
喬景天詢問了花會的籌備進程,以及訪客登島的情況,要梅、竹、蘭格外關照三十六島島主及各內陸山莊門派的飲食起居。島上沒太多解悶的玩意兒,除了帶各人去島嶼周邊散步趕海,再就是欣賞島上豐茂的植物。
君子島既以出色花植聞名海內,各人登島取植入藥的心情也要體恤,除了後山禁地,東、南、西、北各花圃區域定是要随意參觀的,并允諾看中任何花材均可挑選三種離島。
此外還配有琴棋書畫詩酒茶七件文墨雅事供各人消遣,藏書閣也開放使用,唐宋詩詞文集任其觀閱,不愛附庸風雅的,也有天下武功兵譜供其揣摩。
至于要前來的金國王爺完顏瑾瑜,要堅決不予登島。
這樣一番安排下來,諸事已有理順。
特別問了疫勢,菊重陽詳細說明了染病人數、死亡人數、遺體處理、尋找病源和研制醫藥的進展,與小仙猜測得八九不離十,排查了東、西、南、北四個區域,仍找不到根源,自然醫藥也無從可得,只能煎煮些退熱排汗祛濕的草藥治标,但每天仍有新人患病。
喬景天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菊重陽眼珠一轉,說到了關鍵:“禀島主,島主大可不必憂忡如此,重陽已經尋得名醫,即日即可診病探源。”
一堂人都詫異地望着他。
自新年過後,登島的大夫來來往往,陸陸續續也有幾十人,但都無功而返,報了最大希望的玉素江家也以極度抗拒告終,此番又有如何把握,能請得高手?
衆門主心中疑惑,連菊奉南也暗自責怪兒子不該磕這塊石頭。
“是何名醫?人在何處?”喬景天同樣疑惑。
菊重陽屈身行禮,從身後兩人侍衛裏拉了一人上前,摘掉其面罩:
“就是他,玉素江家,江小仙,也是梅二弟多次未請來之人。”
喬景天凝神打量小仙,穿着如尋常侍衛無甚稀奇,一張臉卻生得極為出衆,此時正波瀾不驚地回望自己。
他早知江家世代出名醫,更有□□聖手之名,其人可冒名,可那身亦正亦邪的氣場不出其二,便知大致無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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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是江家後人江小仙?”
“是。”小仙淡淡作答。
“我曾與你祖父和叔父有過一面之交,你與他們有十足相似。”
“唔,故人猶在,斯人已逝。”
“你爺爺故去了?”喬景天頓覺悲傷。
“天命由此,老島主不必介懷。”
喬景天點點頭:“此言甚是。只是有一事我十分不解——為何千嶺幾次三番請你出島,你都不來,如何現在又肯來了?”
小仙想了想說:“那時晚輩身在臨安,有病患同要醫治,實在脫不開身。”
菊重陽多此一舉的補充道:
“或者想必梅二弟年幼,不懂江湖規矩。重陽也尋了江大夫多時,費了好大功夫也終于把他說動來島。”
喬景天瞅了瞅他,沒言語。
“如此便好,正好江大夫在診病之餘觀看花會,也算代江老門主還我一個未竟心願——十年前他并未及登島,我一直對此抱憾吶。”
“如此,我代祖父多謝老島主盛情。”小仙深鞠一躬。
喬景天将他扶起,對菊重陽說:
“你此番請得大夫要記上一大功,若疫病得已根除,功勞自要追加一等。江大夫就暫住你府上,你代我好生照顧,衣食住行不得馬虎。”
菊重陽欣然領命。
“千嶺——”喬景天一擡首,從堂下衆人中尋住梅千嶺,“你與移花宮的聖姑見過面了沒有?”
梅千嶺垂首出列。
“我問你吶?”喬景天又重複一遍。
梅千嶺這才翕動嘴唇将聲音壓得很低:“見了。”
喬景天問:“她人可周全?”
“周全。”依然是恹恹的作答。
喬景天有些不悅:“你可屬意于她?”
一堂人均屏住呼吸。
寂靜中,只聽他道:“只有一面之緣,談不上屬意。”
不屬意,就意味着繼承島主之名有待時日。
除了喬景天,所有人均放下心來。
“千嶺,你要與這位聖姑好好相處,移花宮在東海及中原都有很廣的勢力,将來對君子島也是極為有利的。”
梅千嶺擡起頭,将視線投向一旁垂手而立的小仙,語帶譏诮地說:
“是啊,對‘她’自己也極為有利。”
小仙沒有接他視線,但心知,這是指桑罵槐。
“我累了,諸位先撤下吧。霜寒、豐南、蘭山、寒聲,你們跟我進來。”
堂下人除了喬景天提到的這四人留下,均應下,離開了大堂。
出來後,梅千嶺喊住了菊重陽:“重陽兄,可否借這個人與我說話?”
目光落在小仙身上。
菊重陽不願他們私下攀談,便回拒:“江大夫要着手診病了,你有什麽事,還是等他空了再說。”
“不,我的話必須現在說,”梅千嶺盯着小仙不放松,“我想問一問江大夫,得了重陽兄什麽奇珍異草,竟然冒死赴島?”
菊重陽臉色陰郁道:“有什麽好處?千嶺你不要胡鬧了!”
梅千嶺挑釁似的看着小仙:“這話我想聽江大夫親口告訴我。”
“你!”
菊重陽剛要發作,被小仙攔下了:“少主不如先行一步,我和梅少主說完便來。”
聽他這麽說,菊重陽只好先走一步,追上前面的竹清茅,忐忑而行。
梅千嶺二話不說就江小仙拽到一處院後的牆垣下。
不過兩日,心中的人失而複得,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顫抖着握住雙肩:
“真以為你死了!”他有些窘困,眼中膠着化不開的迷茫,“昨夜菊重陽走了後,我去渡屍灘頭找了你很久,遍尋不到你,我只好跳到海裏去找你的屍體…可是茫茫大海,那些裹屍布個個都是一樣,又怎麽輕易找得到?”
去海裏…?小仙有些吃驚,感到握住肩膀的姿勢變成掐。
“我想,你之前的裝扮一定被人識破了,說不定就是菊重陽,他一直視我眼中釘,抓到你,就将你石沉大海,以報恨意,所以我怕極了!”
他紅着眼,皮膚隐隐透着一股青色,似是病容。
小仙敏銳地察覺出他的不尋常:
“你先不要說了…”
“讓我說完—”梅千嶺突然将他拉到懷裏,哽咽道:“從我去臨安找到你,這恐懼就開始了…我怕你下一次會真的毒死我,我怕你身上每一處都是劇毒,所以即使離你很近,我也不敢碰你。每次被你扔到臭水溝,我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在下一次打敗你,讓你心甘情願跟我回島,可結果總是我落荒而逃…”
他深深吸了下鼻子,将懷內人攬得更緊一些,生怕沒等話說完,就再不見。
“你現在抱着我,就不怕中毒了?”小仙說。
“不怕,無所謂了,失去你一次,我便告訴自己,哪怕你的頭發、眼睛、嘴唇、耳朵、手腳、五髒六腑,甚至你說出的言語,呼出的氣息,腦中瞬過的一念,都有千毒萬毒,哪怕此刻因為抱你而死了,我也不怕。”
“...”
“當我在茫茫海上醒來看到那個船夫,我很高興,——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因為我發現,你并沒有如你所言,第三次不再放過我,你心軟了,不僅沒要我的命,還将我安然送回島,這說明什麽?”
“說明我心裏有你?”小仙冷笑。
“不,這說明你不是江湖傳聞的不擇手段、心狠手辣之徒,你只是看起來狠毒,說話不留餘地,愛恨分明,欺負你的人當然要狠,可愛着的人也會拼盡所有,不是麽?”
“你錯了,我就是這樣的人,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小仙無動于衷。
“別這麽說!我知你,心裏那個人不是我。清明那天,我跟蹤你們,請原諒,我實在好奇,因此,我都看到了。你和他,你們…你來君子島也是為了他吧?”
小仙一凜,試着掙脫出來,反而被箍得更緊,梅千嶺也不知哪來的力量,“讓我說完!”他低吼道。
“我不知道你們的過去,也不想知道。經過昨晚,從海裏一次次不勞而獲上岸後,我躺在礁石上,海風吹在身上,很冷,很冷,冷得骨頭也結冰了,冷得意識終于清醒,我想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事。”小仙有點恍惑,他定了定神。
不知為什麽,每次和他在一起交談,總會失去了本有的節奏,他總能成功地燃起自己的好奇,敦促自己不斷思考。又或者說,那一點,一滴,一簇和一團,這些思想流本不是什麽好奇的內核,而是隐藏在自己心底某處未曾熄滅的火焰。
“我終于明白了,我在這座島上出生、長大、一直活着到現在的意義——那就是為了等一個人,等一個能引領我走出座島的人,而現在我确信,這個人就是你,小仙,是你。”
他滑下手臂,輕輕将他放開,但目色是不容置疑的堅決:
“我要和你在一起,受不了你在其他人的身邊,尤其是菊重陽這樣的人,他的野心很大,遲早會害了你,他是不是用什麽卑鄙手段強逼迫你?”
小仙搖搖頭,覺得他這番話萬分可笑。
他了解自己嗎?知道自己的過去嗎?了解自己上島的目的嗎?如果知道自己不過是利用他,還會将自己視作引領者,還會想和自己有這番表白?他憑什麽?一個沒任何心機,頭腦簡單的蠢物?
“說完了?”他冷冷的看着他,馬上壓抑住片刻的動搖。
後者顯然沒料到這種反應,張大了嘴巴。
“完,完了。”
“那好。梅少主,我只想你明白兩件事:一,我沒有受到菊重陽的逼迫,與他同道系我自願。菊少主是位睿智冷靜的人,更方便我行事。二,對于梅少主的願望,恐江某很難實現。島上紛纭傳言,您是下一任島主接班人,同時也要與移花宮結親,這樣看來,能引領您出島的人,不該是在下,而是您未來的妻子,那位聖姑,或者是您自己。”
他長嘆一聲,瞳仁忽然黯淡下來,“沒人能幫您,如果不是在島上無憂無慮長大,你就會明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任何人都幫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