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 急火攻心
身後傳來了“嘭”的一響,還沒走出幾步的小仙回頭一望,梅千嶺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了。
他立刻奔過去,不是僞裝。翻看了眼底,黃色,把了脈搏,虛弱,再一探額頭,熱度極高,整個人的狀态與中暑相似,不過這種季節哪裏有暑氣,分明就是染了疫病。
他這才焦急起來,背起他,想着下山還有起碼半個時辰的腳程,不如先送到喬景天那裏再做打算。
背人重回議事堂,喬景天正和四個掌門從內堂邊說邊往外行,見到小仙一怔,又見他背上背着昏厥的梅千嶺,便問:
“江大夫,發生何事?”
小仙說:“少主正與我說話,話沒說完,就暈過去了,恐染上疫病。”
“來人!來人!”
被他這麽一說,喬景天大驚失色,連忙召喚兩個書僮将梅千嶺擡到內室去。
自己也和幾個掌門忙不疊跟過去,小仙本想既有他們在,自己也是多餘,猶豫再三,終還是不放心,也跟了過去。
幾個人中賀蘭山最通醫術,在床邊把梅千嶺的脈,憂心忡忡說:
“梅二的病應該是疫病,他應時時注意的,也不知如何會感染上?”
菊奉南看了看他面色:“渡屍灘那裏重陽護得很好,一般人很難靠近,已經患病的,也及時遷移到更遠的山中,看來百密一疏,這病疫防不勝防。”
賀蘭舟搖搖頭:“不對啊,梅二病得有點蹊跷…景天,我記得他十二歲那年生了一場惡病,大家都以為救不活了,後來來了位神醫,妙手回春,不僅醫好了他,還給他副百毒不侵的體質…你可清楚,疫也是毒,既然百毒不侵,按理說也不該染上,這其中哪裏不對呢?”
喬景天當然清楚個中蹊跷:
“是,嶺兒從小體弱多病,那次病得兇險,那位神醫用了七天七夜,開刀放血,換筋移脈,把嶺兒在百毒汁裏浸泡蒸煮,才将惡病從體內祛除,惡病去了,從此不懼任何毒疫,可如今怎麽像常人一樣,說染病就染病了呢?”
略一思忖,忽然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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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是他自己放棄禦毒的意志?”
“自己放棄,這是何意思?”衆人都不解。
喬景天繼續解釋:
“記得那位神醫臨走前交待過,若是有毒攻入,千嶺意志上會本能生出禦毒意識,類似于身體的免疫機能,這時毒素當然被防在外。可是,若是他主觀意志放棄防禦,那麽就會适得其反,毒素攻心的速度反而較常人快。這就糟了,他既發病,後面的态勢會一發不可收。”
衆人均籠上擔憂之色。
“你的意思,他之所病發,是因為自己放棄了抵禦?”竹寒聲問。
“嗯,也即是說,他此時的意志極度消沉,”喬景天仰天阖目,晃着頭道,“只是我想不通,他為何會消沉?”
百毒不侵。
禦毒之力。
意志消沉。
小仙反複咀嚼着這些詞,消化着與梅千嶺的關聯:
因為年幼的惡病,導致他擁有百毒不侵的體質。
但百毒不侵是有條件的,必須是自己想要百毒不侵,
如果主觀意識上放棄防禦,那麽毒素會比一般人還要侵襲更快。
梅千嶺放棄了防禦意識,也即是說,他想要中毒,想要染病。
因為在潛意識裏,只要自己染病,就有可能被沉海,
而昨夜他以為,小仙被“沉海”了,
因此他希望自己也染病,然後被沉海,
所以他才去渡屍灘跳海?
疫病的發作是有潛伏期的,不能因他去了渡屍灘就推斷他昨夜才感染。
但是昨夜的勞累和精神極度低沉,誘使病情發作是肯定的。
牆垣下說那些話時,用盡了所有氣力。
在臨安時,不是自己手下留情,而是他根本不會中毒。
其實輸的,一直都是自己。
推斷到這裏,他已經不想再推斷下去了。
事實有些殘忍,也有些恐怖,
這些情節仿佛一塊塊巨石壓在心頭,
在這間屋子,讓他感到呼吸也很艱難了,
于是想離開遠一點,透一口氣。
“江大夫,你去哪?”喬景天時刻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唔…我去外面。”小仙停住。
“身體不舒服?你臉色不太好。”
“沒,”小仙背過身,迅速整理好情緒,“只是聽各位前輩說了梅少主的事,心中有些驚駭。得了那樣的惡病,治療的過程也一定遭受常人難忍之痛,十二歲,是如何挺過來的?”
喬景天嘆了口氣道:
“嶺兒的确不易。難為你有心,為他殚精竭慮。江大夫,以老朽見,既你有心,又身為醫者,不如就陪在他身旁吧。”
小仙笑了笑:
“這不行,現在陪着什麽也做不了,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病源,才能制出解藥。這種疫病一旦患病,好的,能拖上十天半月,不好的,不超過七天,如梅少主如前輩所說,有那種奇異體質,疫病發作則更快,晚輩必須盡快下山尋找解救之方,若再拖下去,恐怕…”
未及他說完,喬景天就拉住他手,感動道:“江大夫,我代嶺兒謝你。”
小仙搖搖頭,走到梅千嶺塌前,從身上取出一粒丹丸喂塞入口中,讓書僮以清水服下:
“這是續命的丹藥,能暫時阻止病情擴散。我離開這段時間,有冰取冰,無冰要取井水擦拭身體降溫,一定要降下熱度,若持續高燒不退,恐傷及肺腑五髒。”
衆人連連稱是。
見他暫無性命之憂,小仙向喬景天和其他人告辭。
一出門,咽喉即有一股甜腥湧上,吐在牆根的殘草上,以為是痰,卻是一口敗血。
心中震驚,急忙運行體內周天,索性血氣脈穴均無阻塞,但胸口和腹下檀中穴隐隐有無名壓抑之感,不是疫病,不是毒,倒像是急火攻心。
急火攻心,乃是心中郁憤短時間內淤積一處,導致血脈突然逆行。
他想了又想,還是想不通這是哪一種無名火。
為了保持元身,不得不給自己也服了護心丹,抛開冗雜的思慮匆匆下山,尋得菊重陽,要他立刻帶自己去尋訪民居,先從島上第一個發現染病的人家查起,這疫病的确刻不容緩,不是為了梅千嶺,也是為了山櫻和螢火。
菊重陽見他查病性急,少不得要問:“如何又急起來?你的同伴不是吃了保命丸,不急在片刻了?”
小仙知瞞他不住,就實話告知:“他…也發病了。”
“誰?”
“梅少主,梅千嶺。”
菊重陽當然意外,不過片刻詫異之後卻是掩不住的得意:“哼,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着他有事,他就真有事了。”
小仙又覺胸悶,沒好氣道:“你對他的厭惡,還真是一分也不加掩飾。”
菊重陽更道:
“當然。他在哪?喬景天那養着麽?病勢如何?不救是不是就馬上死了?看來昨晚梅家也沒白去,說你染病投海了,果然對他是致命一擊….”
“住嘴!”卻不料被小仙以膊相抵,從不見的兇狠模樣,
“若他死,你也別活!”
殺氣騰騰。
菊重陽詫異,怔了半晌後才不緊不慢問:
“你動氣了?”
“說什麽?”小仙恨不得此刻就将他手刃,若不是還要留他找白曼陀羅。
菊重陽用鼻孔出氣:“哼,我還以為你是個仙人,沒喜怒哀樂呢,哪知和那俗人亦無二般嘛。”
“胡說什麽?快帶我去找那戶居民。”
“好吧,”菊重陽推開他架來的手臂,“看來你一刻也等不得了。”
小仙恨恨放開。
兩人來到艾姓的島民家中,接待的是一個年約三十的民婦,田間茅舍,雞鴨成群,屋外有一男一女兩個小童追逐嬉戲,偏不見男主人。
“第一個因病死去的人就是此間男主人,叫艾松,這位是他的娘子,你想問什麽盡管問他吧。”
小仙省去客套,直接問:“大姐,你夫君染病時是何症狀?”
艾娘子說:“高熱,發虛汗,畏寒,一直打冷戰。後來倒是不畏寒了,可是頭疼渾身疼,身上有出紅色斑疹,腹瀉,每隔半柱香時間就會嘔吐一次,嚴重時會嘔血。對了,神志不清楚,說胡話。”
小仙點點頭:“這就是标準的疫病症狀。”
又問,“開了什麽方子?”
艾娘子便将家中保存的藥方拿給他看,小仙看了上面寫着,生地、黃連、黃芩、丹皮、石膏、栀子、甘草、竹葉等若幹錢,玄參、犀角、連翹、芍藥、知母和桔梗若幹錢,藥材沒錯,均為清血分熱之藥效,就不知用量和病情可否對得上。
“如何煎服的?”
“先煮石膏後下藥,一日三煎。”
“也沒錯。但,如何就死了呢?”
艾娘子鼻子一酸,落下淚來:“不知,服了三日藥後,突然在夜裏四肢抽搐,七竅流血,口裏嚷着驚悚的話,沒多久就亡故了。
“是何驚悚話?”
“立地成佛,立地成佛。”
哭閘一放,更止不住了。
菊、江二人都十分驚訝。
菊重陽皺起眉頭,問小仙:“藥方沒錯,煎法沒錯,你看是何故?”
小仙憂忡道:“疫毒猛烈,屬熱,若要對症下藥,必用大寒之方。這個方子,本為大寒解毒、氣血兩清之劑,能大大折損人的陽氣,故平素體陽虛,脾胃虛弱者,或有其他病症與之想沖者,承受不住,反而會适得其反,寒毒、熱毒兩相夾擊,七竅流血而亡,顯然萬分兇險了。”
菊重陽不解:“可這艾松,我素日也與他相識,體魄健全,也未見有什麽虛病,如何就承受不住了?”
小仙想了想,問那艾娘子:“你夫君在染病之前可曾有何異常?比如去過什麽特殊的地方,或者接觸過什麽特殊的人?又或者受過什麽傷?”
“這..”那民婦言辭突然閃爍起來,似有難言之隐。
小仙當即判斷其中大有隐情,見她不停拿眼瞟菊重陽,流露駭意,便知忌憚他在場,不便透露實情,就将菊重陽帶到屋外:
“你在,她好像不大好說,不如你在外等等。”
菊重陽極不情願:“我也有職責在身,關鍵問題,怎能将我排除在外?”
小仙反問:“你到底想不想找到病源?想不想在島主那裏立功?”
菊重陽當下便笑了:“你怎好心,關心我立不立功?”
“我為救山櫻他們,你的功勞不過是順便。”
“既如此,順便也行,我當你為我好。你去問,我等在外面立功。”
菊重陽心平氣順後,小仙才進屋繼續問話。
見那艾娘子仍有懼意,便柔聲勸道:
“大姐,你将實情說與我,我保證你不會被降罪。”
艾娘子仍不放心:“您一個外來大夫,我如何信你?再說,菊少主也是對人不講情面的,若知我家夫君去過後山——”
突然意識自己說走了嘴,連忙以袖掩住,露出驚恐神色。
小仙立刻警覺起來,:你夫君去過後山?去後山幹什麽?”
艾娘子支吾半天,知再掩不住,頹然倒在椅子上,哽咽道:
“還不是,去找,那個幽夢冥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