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三 臨風而照
那巨大的樹神伸出的枝桠阻擋了下墜的力量,但仍無法阻止身體以極大的沖力向深澗堕去。在下墜過程中,本來意圖利用蛇鞭對自己施以援手,可惜那樹幹筆直光滑,阻力過小導致功虧一篑,頭部又與斜旁的枝幹發生撞擊。在落入深潭時,潭水被激起一柱水花,他徹底失去意識。
記憶回到兒時,他追趕着兩只團扇大的五彩鳳蝶來到一條險峻的溪澗邊,被河水中五彩斑斓的錦鯉吸引,從後腰掏出一把小鞭,那是他六歲生日時,父親江臨風送他的禮物,他教他以鞭取物,他便用那錦鯉一試,尾尾都屢試不爽。
他更貪心了,将鞭子甩得更遠,纏上一條更大的魚。怎料當吊鞭時,那魚竟以全身之力将他反拖到河中。在水中他與大魚絞纏了許久,耗盡體力,昏迷過去,耳邊只有時隐時現的流水聲,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與現在一樣。從那開始,他讨厭溺水,甚至是恨極了。
當他從夢境中醒來時,思想回到當下,發現自己已脫離了水域的控制,身下是堅硬的石頭,他躺在石頭上面,視力所及是天空中微露的晨曦。他微微擡起頭,發現正置身于一片布滿大大小小鵝卵石的河灘之上,不遠處有一叢将熄的篝火,身上蓋着別人的衣服,頭部的傷口有被處理過。
他勉強坐起身,周身疼痛,看到不遠處與自己背脊相對的躺着的一個人,似乎在熟睡,他叫了他一聲,沒有反應,于是他撿起地上的石子向他擲去,那背影終于聳動了,翻過身來,是一張布滿絡腮胡的陌生的臉。
“你醒了?”絡腮胡并沒有馬上起身。
“你是誰?” 小仙問。
“我是這島上木神宮的燒火雜役。”絡腮胡叉起手臂,把臉朝向他。
“燒火雜役?”
“專門負責伐木生火的。”
“這裏是何處?”
“這裏是木神宮外的護城河,你溺了水,順流漂到這裏,我伐木從此地路過,恰巧将你救起。在沒清楚你的身份前,只好先将你原地處理,你可明白了?”
頭突然劇烈疼起來,無法判斷他所言的真假,小仙努力回憶蘇醒之前的記憶,記憶卻像浮雲抓不到實質。
“你叫什麽名字?”
“我無名無姓,叫我無名吧。”
“一個人怎麽可能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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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過去就沒有名字。”
“你是島上的居民?”
“不,我是被從島外買來的雜役。”
小仙若有所思,再次嘗試回憶,腦中仿佛有一堵牆無法沖破,這種感覺郁悶至極。
“你的名字是什麽?”無名從地上坐起來,認真看着他,絡腮臉上卻有着一雙極為深邃的眼。
“我的名字是…”小仙沮喪地發現這是徒勞,一旦陷入回憶的努力中,腦中的某處經絡就立刻會牽動痛楚,“我忘記了”,他只好認輸。
“看你的樣子,似乎是被暗算了。”無名說。
小仙緘默,從身上的傷來看,似乎真的是被暗算了,可在這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卻一分記不得。
“不知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搞得這麽可憐?”無名揶揄道。
“你都知道些什麽?”小仙覺得他話中有話。
“那些大人物?”
小仙不置可否。
無名撿起地上一根木棍,在篝火裏撥弄着殘存的火星,“梅蘭竹菊四大家門,三十六島主,七十二林主,五岳名門,四座仙山…這裏的大人物,可多了,你想知道哪個?”
“呵,一個燒火雜役竟知道這些,也不簡單了。”小仙冷笑道。
“呵呵,恐怕真相遠比嘴巴裏說出來的更不簡單。”無名裂開嘴似是而非地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
小仙一動,哪裏見過?
“天快明了,我必須在日出之前将這兩捆柴都背上君子山,”無名叼起一根草棍,将火棍扔到焦木中,踏滅了最後一絲火星,從地上背起事先捆紮好的半人高的木柴垛說:“我有兩捆柴,我們各背一捆,節省腳程,我幫了你,你也幫我,如何?”
小仙動了動筋骨,渾身酸痛,體力乏善可陳,要背這麽一大捆柴上山,還要趕在日出前,這不是容易的事。
“我知道你有傷在身,讓你負重不盡人情,但是你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留在這裏也很危險,不如與我上山,或許碰到什麽熟人,能幫你想起來。”
小仙嘆了口氣,走到那捆柴跟前,試着将它背在背上,所幸它雖然很重,但自己咬咬牙,也可以挺住:“怎麽走?”
“什麽?”
“君子山。”
“跟我來。”無名先走一步,小仙随後跟上,二人背着柴草向君子山方向出發了。
經過一路的行走,小仙漸漸記起一些零星的記憶,童年的片段并沒有忘,但是斷裂和片段式的,一些情景會在腦內閃回,落水的記憶也有,行醫的記憶也有,但具體發生的細節卻回想不起來。
山路修有石臺,不算崎岖,除了負重導致的體力不濟,其他尚好。為了避人耳目,用扯下的衣襟包住了頭和臉,又戴上無名的鬥笠,躬起身體,看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的役使。連無名看了也不得不贊口:“想不到你僞裝的本事倒是一流。”
到了山頂的君子院,太陽已經升起大半。
菊重陽早命人在院前的空地上架起了十口大鐵鍋,各類藥材被分門別類的堆放在一旁的竹篩上,竹篩被一層層架在架子上,每一個架子都能支起十個,這樣的架子統共有二十幾個。
一進院,就有人将他們的柴背卸下。
役使的頭目責罵兩人到得最晚,無名沒有辯解,将小仙拽到一旁牆圍下冷眼旁觀。
“柴齊——”
“藥材齊——”
菊重陽和竹清茅指揮着二十幾個雜役将水貯滿鐵鍋,每口鍋都有兩至三個人負責填藥添水。竹清茅看了看日規,對菊重陽說:“江大夫還沒來嗎?要不要派人下山迎一迎?”
菊重陽說:“時間還早。霜寒說過,要和他一起過來。我們再等等吧。”
又等了将半個時辰,仍不見小仙身影,菊重陽也熬不住了,派端午下山去迎人。
“這位個子高一點的,就是菊家少主菊重陽,島上發疫病,島主派人他主理疫□□務。另一個略微清瘦的,是竹家少主竹清茅,主要負責島上巡防,武功很高,為人卻淡泊。”無名壓低了聲音說,“他們要等的人姓江,是從島外請來的一個很有名氣的醫者,眼下就是等着他來主持煎藥除疫的大局。”
小仙點了點頭:“好像記得一些,好想認得這些人。”
無名又說:“你若無礙我們就待在這裏,說不定你就能想起來什麽。”
“無礙。”小仙淡淡說,隐約感到這人尚值得信賴。
又過了半個時辰,端午引着梅霜寒進來,菊重陽趕忙迎上,向他身後望了望:“江大夫呢?沒和你一起來?”
梅霜寒面現憂色:“他昨夜突然失蹤了,我已經派人去找了。”
“啊?失蹤了?”菊重陽和竹清茅都大吃一驚。
“好好的怎麽突然失蹤了?”菊重陽最為心焦,“昨晚不是還在一處?”
“先別問了。沒他的處方,這藥也沒法煎了。”
“要不,先禀告島主吧。”
“要我看,再等等,說不定他去哪散步了,走迷了也說不定,派人去各處找找,或許能找到。”
“也好。只是這會兒病患正運到山上,那麽多人,沒有一個大夫怎麽行。還有,這事是秘密的,不能讓外人知道。”
“那就去找大夫,把所有大夫都集中到這裏。”
菊重陽一股焦火湧上心頭:江小仙到底去哪了?
“呵呵,看來那個大夫是來不了了。這島上怪事多,保不準在哪裏丢了命,可憐。”
無名幸災樂禍的說。
小仙頭痛欲裂,覺得此事與自己有極大的關聯,可又想不起,不敢貿然妄動。而對疫病和藥煎的內情卻甚感熟悉,腦中也自動能湧現消解疫病的那些處方,他想了想,對無名說:“可以找到紙筆嗎?”
“做什麽?”
“疫病的方子我倒是記得。”
無名作出一臉驚訝:“你也是大夫?”
“不知道,我想是。”
“你該不會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江大夫?”無名吐出嘴裏的草棍。
小仙搖搖頭:“或許是。你幫我去找紙筆吧。”
“我是粗人,不識這些。”
“那就一起去找。”
說完趁衆人不矚目,從側門先溜了出去,無名也只好跟了出去。
二人摸到了君子院中,由于所有下人都被集中在大院,因此很容易在一間書房內找到筆墨紙硯,小仙讓無名研磨,自己則展紙譽字。
正凝神寫方時,略一瞥目,見無名的左袖口下的皮膚露出一小截殷紅的傷痕,腦中跟着閃回到過去的某一段記憶,不免問道:“你以前可受過傷?”
無名垂首半晌,忽笑着說:“我是個粗人,什麽傷都受過,尤其是伐木砍柴的傷。”
小仙便沒再多問了。
寫好了處方,落了“江小仙”三字名款,折疊好交給他:
“你将這個方子拿給他們,就說是自己在院前拾到的。”
無名說:“你都寫了什麽?”
小仙說:“煎藥的方子。”
“我知道。可是你又不是那位江大夫,他們不信我,豈不是要将我以欺詐罪拿下?”
“你只咬定是撿到的,他們又能把你怎樣?”
無名沒再争論下去,又問:“我去送方,你在何處?”
小仙将筆紙複歸原處,仍拉上面巾說:“我要去找一些東西。”
無名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要我用這方子拖住他們,你好借機行事。”
小仙一笑:“算你聰明。”
“可我仍不懂,一張方子,憑什麽你認為拖得住他們?”
“就憑方子下,江、小、仙的三字落款,”
小仙吐了一口氣,默默繞到無名身後,突然捉住他左臂扯下袖口,露出手臂上幾條殷紅的傷痕,冷笑道:“三叔,你還要我瞞多久?”
江臨風一凜,随即笑了出來:“仙兒,想不到這麽快,就想起自己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