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九
蘇策的康複進程十分緩慢。
仍然需要依靠步行器,走一步停一步。
昏迷期間,即使護工持續為他按摩,腿部肌肉仍然因為長期功能靜止而避免不了退化,無法獨立支撐長時間的行走。
一走得慢,蘇策就心急,一急就發脾氣。
罵不了人,打又沒力氣,最後還是自己難受。
時有親戚朋友來看他,不多,三三兩兩。
陳立方專程從國外回來過一次,剛好和蘇策一起過了一個端午節。
醫生說,蘇策現在應該加強和外界的聯系,與人交流,對他恢複語言能力是非常有幫助的。
可蘇策比以前更自閉,不愛說話,有朋友來,一般懶得出去見,不是說正在睡,就是說沒在家,再不然,幹脆打發慶哥出去接待。
別人體諒他仍在病中,并不怪他不講禮數。
自從蘇策醒過來後,蕭琮江一次都沒來探望過,蘇媽媽倒是時常念叨,但蘇策自己已經無所謂了。
反正就算來,也是客客氣氣地疏遠着。
被人從頭發絲到腳趾頭狠狠地愛過一遍,蘇策對如今這位蕭琮江冷冰冰吊着胃口的态度,已經不是太有興趣了。
而且結婚了不是嗎。
徹底是別人的了。
Advertisement
蘇策如今體重銳減,瘦得有些不成樣子,臉色沒有血氣,皮膚薄得能看見眼下青色的脈絡,有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的玉蘭花樹下發呆,愈發顯得身影伶仃。
大家都說他是受不住打擊,精神恍惚,要不然就是昏迷後遺症。
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只有蘇策自己知道。
他只是無法控制地在思念着一個人。
在細雨小鎮上和自己接吻的那個人。
如果愛人去了遠方,即使分隔兩地,但總會有再見面的時候。
即使是受到愛人背叛,也會知道該恨誰,該為誰痛,心裏總歸有一個情感坐标。
可是自己心裏想着的這個人,前一天還手貼着手,站在鏡子前刷牙,約好了晚上一起回家,轉眼間就全都沒了。
他既不是去了遠方,也未曾有過背叛,只是杳無蹤跡,無處可尋,連名字都附屬于另外一個人。
半夜醒來,蘇策懷疑一切都是自己一場夢,其實并沒有真正發生過。
那些甜得發顫的親吻,快樂到心悸的沉淪,全是昏迷時,因為日子太苦了,用來安慰自己的幻想。
由始至終,自己的靈魂都跟随着這具身體,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沒有什麽回到過去的這種事。
自己并不出色的人生,醒過來後依舊不出色,好像還更慘了點,和某個人談戀愛的回憶,居然全是幻想出來的,蘇策自己都要可憐自己了。
一念及此,蘇策變得脾氣乖戾,在慶哥面前尤其。
為什麽單針對慶哥呢,原因很微妙,也只有蘇策自己知道。
他總是找機會挑慶哥的錯,推搡過慶哥一次後,見沒人和他計較,更是變本加厲。
那天慶哥幾句話不合他的心意,居然舉起手杖要打。
慶哥也是發了急。
“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你覺着現在這樣窩囊,拖累了你爹娘。要能這麽想,也算你爹你娘沒白養了你一場。可真覺着窩囊自己長本事過日子去,把氣撒在別人身上算啥?我侄交代看管好你,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你們家這份錢我可不敢掙,你當我願意伺候?”
慶哥某一句話歪打正着,正正戳中了蘇策的命門,他竟是聽愣住了。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顫着嗓子說:
“不用你,走。”
話都說到這份上,慶哥只能扭頭出去。
晚飯後,蘇媽媽陪着蘇策在院子裏乘涼。
此時已是夏末,晚間微有涼風,蘇策身上披着一件薄外套,母子兩個就坐在玉蘭花樹下喝茶聊天。
蘇策說起要讓慶哥走的事情。
蘇媽媽看着蘇策,問為什麽,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蘇策仗着自己現在說話不方便,幹脆不回答。
這模樣,勸是沒用的,蘇媽媽心裏明白,便順着蘇策的意思說道:
“我看你慶哥這人也是不着調,吃飯聲音那麽大,還愛看電視。你說這麽大一個男的就愛看婆婆媽媽的電視劇,那種片子連我都不看,聲音還調那麽大,影響你休息。”
話鋒一轉,蘇媽媽又說:
“你小時候喊文英姨的還記不記得?她前年洗澡的時候在浴室摔了一跤,閨女給她換了好幾個護理,都沒合适的,不是懶,就是不講衛生。現在靠得住的護工真不好找,各方面條件好人又勤快的,一個月開出來的價錢比我和你爸退休工資都高。這麽多錢給外人,還不如我倆照顧你。你對阿慶要是實在不滿意,讓他走就走了,別的護工也不用再找,就我和你爸來,誰能比家裏人照顧得盡心?”
蘇策現在最怕聽他媽媽說兩件事,一是錢,二就是照顧他。一聽這種話他頭發都要豎起來,跟頭刺猬似的。蘇媽媽對這一點也是心知肚明。
果然蘇策啧了一聲,一臉的不情不願,慶哥的事情也就不再提。
但他過了一會又說:
“我好了,搬出去。”
蘇媽媽不知道兒子這是着了什麽魔,怎麽又重提搬出去住的事。趕跑了慶哥,他一個人住,這是要上天。
“不行,你這孩子怎麽就會跟別人犟!”
蘇策一字一句地說:
“我看不得你們這樣。”
蘇媽媽登時鼻酸,她嘆了口氣說:
“兒子你既然這麽想,就得快點好起來,配合治療,別再鬧別扭。等你行動利索了,想幹什麽幹什麽,到時候我們也管不了。不然你現在就是搬出去,我們也放心不下啊。”
蘇策低頭想了半晌,又看着媽媽,最後終于點了點頭。
蘇家人還覺得慶哥收費公道,比外邊漫天要價的合理多了。
其實是蕭琮江額外補貼了慶哥一筆錢。
給錢是為了減輕蘇家人負擔,最主要的,替他“看着”蘇策。
慶哥拿不準什麽叫“看着”,為免彙報不到位,便事無巨細,原原本本地把蘇策的情況都告訴蕭琮江。
蘇策醒過來後的那些激烈反應,蕭琮江全部一清二楚。
包括拿手杖打人,叫慶哥滾蛋。
慶哥當然不會走,事後蘇媽媽給個臺階,他就順勢留下來了。
蕭琮江讓慶哥“看着”蘇策,純屬習慣使然。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競争對手公司裏有他安插的眼線,年輕的時候要吞掉一間廠,不到一年,幾個關鍵崗位上就都成了他的人。
他喜歡掌控,而掌控的前提就是獲取更全面的情報。
蘇策看着軟綿綿,卻會幹出出人意料的事情。
這不好,他得對即将發生的事情有所預料。
蕭琮江至今仍記得當初聽到蘇策出事的時候,頃刻間血都涼了的感覺。
當晚前所未有地失眠,唯一想着的,竟然全是蘇策偷偷喜歡他這件事。
偷偷喜歡着,不敢讓他知道,找蹩腳理由接近,又自以為瞞得過去。
聽說他要訂婚,笑得跟哭似地道恭喜,然後在原本訂婚當天的日子出了事。
蕭琮江把那種心髒瞬間抽緊的感覺,定性為愧疚感。
不能再出事,所以才會安排慶哥在蘇策身邊。
蘇策最好能平安度過這一生,等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和一個溫柔的姑娘在一起……
想和一個男的也行,
對他也不要再有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彼此保持過去那種不遠不近的關系,就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