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一
蘇家的房子買得早,兩層樓帶一個小院落,院內種着棵玉蘭樹,一截枝葉正對着他的房間窗戶,臨近花開時節,晚間樹影搖曳,伸手就能摘下朵花苞。
蘇策面前是已兩年不見的蕭琮江,他剛在一場鬧劇中為蘇策解圍,現在和他面對面坐着。
兩年前最後一次見蕭琮江,是在單位對外的酒會上,當晚蘇策向他道恭喜,祝賀他新婚,在那之後兩人再沒見面,直到蘇策出事。
蘇策總忍不住翻來覆去地回想着蕭琮江當晚的神情,他微皺着眉,還讓蘇策“好好照顧自己”。
那是什麽意思呢?慢慢地他才明白,那是在揣度他的反應,顧忌他想不開,蕭琮江早看透了他的心意,只是不明說,留着面子罷了。
蕭琮江對他的要求從來不推脫,盡心盡力地把事情辦妥,但也不會給機會讓蘇策再靠近一步,溫柔又疏遠。
即使這樣,蘇策還是舍不得,每一次快要死心的時候,蕭琮江給的一點點熱度又把蘇策拖拽回來。而後來的一場奇遇,竟像補償一般讓蘇策遇到年輕的蕭琮江……
那一場奇遇是真實發生過也好,全是幻想也罷,如今回想起來,就如一場煙花散盡。
慶哥進來續上水便出去了,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蕭琮江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樹。
在這個位面的蕭琮江面前,蘇策始終有點拘謹,不管怎麽說,蕭琮江來看他,他還是很高興的。
看了眼蕭琮江的背影,蘇策按下領口,幸好每次出門他都堅持穿戴整齊,處境雖然艱難,還是想在蕭琮江面前維持最後的體面。
“坐,喝茶。”
他想給蕭琮江倒茶,但拿不住茶壺,手指只能像雞爪子一樣挂住壺身把手,顫巍巍地傾斜着壺口。
“咣”一聲,終究還是支撐不住力量,茶壺脫落,湯湯水水地灑了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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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站在窗前的蕭琮江聽到身後響動,趕緊回身過來,他不顧滿地茶水狼藉,先托起蘇策兩只手查看,問他。
“燙着沒有?”
蘇策看着自己那細瘦如柴的指節,呆傻傻地,不等蕭琮江再問,一把将手從他懷裏抽回來,說:
“沒,事。”
蕭琮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平時都做些什麽?”蕭琮江又找了個話題和蘇策聊。
“走路,按摩,練打字,看書,上網……”
其實蘇策平時生活沒這麽充實,一天能完成兩件事情就不錯了,可他現在就像混得不怎麽樣的窮鬼碰上意氣風發的地主富戶,為了榮譽恨不能把老底都掏出來,光是描述這麽些活動,就已經是他今天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可惜這種報菜名一般的流水賬,只會讓本人的實際境況顯得更為貧瘠可憐。
“真不錯。”蕭琮江誇他。
蘇策這才想起來蕭琮江在他身邊安排了慶哥,自己平時那些作死樣子慶哥早報告給他了,什麽生活充實,都是一拆就穿的謊言。
“他,吵。”蘇策一心想把慶哥這眼線趕走。
“這樣啊,那可不好。”
“你的人?”
蕭琮江面不改色地說:
“他和我是親戚,又有這方面的經驗,這些你一早就知道的,當時蘇媽媽正想找位護理,我就叫慶哥過來試試。”
“不用,別人管。”蘇策認真地告訴他。
“要不這樣,慶哥先用着,等你們找到合适的,再換?”是不是慶哥蕭琮江倒是無所謂,想變成自己的人,換哪個護工都一樣。
這一點蘇策也想到了,他知道這是蕭琮江控制欲作祟,可他就是不願意領蕭琮江的好意,如果不是怕徹底寒了蕭琮江的心,再加上這麽做也有點窮酸,蘇策差點想把蕭琮江為他明着暗着花的錢算清楚還給他了。
以前還能騙自己蕭琮江是朋友,一切都是朋友幫忙,現在他都結婚了,還賴在他身邊幹什麽呢,還真想當朋友?現在的蘇策,要是看到蕭琮江和別的人親密,整個人能疼得碎掉了。
蘇策憋着氣又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全落進蕭琮江的眼裏。
“你醒過來的那天,我正在飛機上,原來定好兩個星期就回來的,那邊事情有變化,又多待了一段時間。”
蘇策好一會才明白,蕭琮江這是在向他解釋為什麽這麽久都沒來看他。
“你,忙。我也,很多事做。”
“那肯定。”
蘇策聽他這語氣逗小孩一樣,發現自己正不自覺地向他撒嬌道委屈。
不能怪蘇策沒出息,實在是,蕭琮江和蘇策20歲的戀人明明是同一個人啊。
20歲也好,30歲也好,這都是同一個人。
不過是增長了年歲,褪去了青澀的氣息,但依舊是一模一樣的輪廓,蘇策看着他今天穿的衣服,甚至都能想象得出他今天早上出門前的樣子。
他醒來後會在戀人懷裏賴一會床,鬧鐘得響過第二遍才會起,他起床氣很重,這個時候去鬧他會被抓過來咬鼻子。
他只用老式的剃須刀,早上愛吃西式早餐,先扣袖口的扣子,會在前一晚先熨好襯衫。
他一會從這裏出去就會發信息問戀人在哪,用不用去接,晚上會和戀人一起回家,一起做飯,接吻,做愛。
20歲的他身上有着30歲的雛形,30歲的他與20歲重影,再怎麽區分清楚,這就是同一個人。
有問題的不是蘇策,有問題的是蕭琮江,他把愛人弄丢了,失去了記憶,而他自己永遠不知道。
“你走吧。”蘇策突然說。“時間,晚,我有事。”
蘇策得趕在沖過去抱住蕭琮江的褲腿哭訴之前,讓蕭琮江趕緊從自己眼前消失。
蕭琮江沒想到先提送客的會是蘇策,他脫口而出:
“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這句話讓兩人都愣住了,蘇策下意識地看向蕭琮江的無名指。
一只白色的小鳥撲扇着翅膀,一頭撞上了蕭琮江的心。
蕭琮江迅速調整狀态,鄭重地拍了下蘇策的肩膀,走了。
從蘇家出來,蕭琮江邊走邊想着事情,他這會思緒紛雜,需要一段時間梳理清楚。
這時電話響了,蕭琮江看了一眼,是林妙。
林妙總是消失一段時間,又壓抑不住一樣來找他,蕭琮江并不回避她,跟過自己的人,他不會做得太無情,好聚好散才是成年人的感情觀。可這會他不想說話,誰打來的電話都不想接。
蕭琮江任由林妙的電話契而不舍地響着,走神間竟又想起那只撞向自己心口的小鳥……他立即按下通話鍵。
“我要結婚了。”一接通,林妙就砸了個大消息過來。
這倒是出乎蕭琮江意料,他一時分辨不出林妙說的是真是假。
不管真假,先說句祝福總是沒錯的。
“好事情,為你高興。日子訂在什麽時候?”
“你不問問我和誰?”
“我認識的?”
“陪我一起出去玩的那人,我和他一起後才知道,這才叫談戀愛,以前和你就是我自作多情。”
要查那個男人底細不難,蕭琮江以前甚至找過他,當時蕭琮江沒表露身份,只是問他,是不是和一個叫林妙的女孩在一起過,結果那男的不敢承認,再打過去電話就關機了。蕭琮江本來也沒想把他怎麽樣,慫成這樣,也真是讓人看不起。
可林妙既然能和他走到結婚這一步,這種往事不說也罷。
“婚姻不是兒戲,你想清楚了?”
“什麽意思?和他就是兒戲?少看不起人。”
蕭琮江開始回想自己是因為什麽事又接了林妙的電話,果然兩個人談不了三句就得吵。
他心裏的情緒越是負面,外表看起來便越是和風煦日,此時他用更加溫和的語氣說:
“日子訂在幾號?我人不到禮到。”
林妙多少還是了解他的,知道這語氣不對,也不敢再任性,她今天打給蕭琮江是要說正經事的。
“不用破費了,你送禮我老公會不高興。今天找你,是想談談蘇策的事。”
一聽到蘇策的名字,蕭琮江瞬間警惕起來,腦子裏疊積木一樣迅速架起一座座堡壘。
林妙輕快地嗤笑一聲,“不用緊張,不是壞事。他是不是醒了?”
“嗯。”
“情況不太好吧?我聽李槐冬說,走路說話都有問題?”
“是有點,目前在做康複訓練。”
“得了吧,就A院那水平,打算康複到哪,能自己上廁所?”
林妙講話刻薄,但這話裏明顯有門路,蕭琮江心裏燃起希望,他問林妙:
“我記得你……叔叔在C院??
“什麽叔叔,我家親戚你能記得幾個呀?那是我舅舅,他現在管行政了,我舅舅的師兄是國內神經科權威,你如果有興趣,我可以幫忙引薦。”
蕭琮江知道人各有異,普通醫院治不好的病,權威專家不見得就有更有效的辦法,可如今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有機會就得試一試。
今天在蘇策家裏的一幕幕畫面攪動着蕭琮江的心,蘇策那種外在已支離破碎,內裏還硬撐着的固執讓他忘不了,他更忘不了蘇策倒在地上讓人肆意羞辱的樣子。蘇策過去是靈動的,樂觀的,每次和他見面,總是自以為沒被人發現地偷偷笑着,簡單又純粹的快樂。
他不應該過現在這樣的生活。
“好,有消息通知我,先謝謝了。”
“要謝也得是蘇策來呀,你是以什麽身份替他說謝謝的?”
蕭琮江并不回答這個問題。
“他如果好了,你會開心一點嗎?”林妙又問他。
“我希望所有人都好,所有朋友平安無事。”
“哈哈。”林妙急促地笑起來。
蕭琮江聽出她笑聲中的嘲諷,但也無心去分辨原因。
“你可真虛僞,不過我是很自私的,有些事情決定不點透了。”林妙突然覺得今天是她認識蕭琮江以來,第一次占了上風。
“結婚的事情我建議你再考慮一下,你還年輕,不需要這麽急。我看人……是很準的,結婚應該找能夠托付的人。”
最後出于對朋友的關心,蕭琮江還是勸她再想一想。
“你算夠能托付的了吧,可我們還是分了。你看人如果真這麽準,當初怎麽沒看出來我們會走到今天這樣?還是多操心點自己的事吧,我挂了。”
林妙不以為然,潇灑地按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