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面具
隋朝的大臣用他們以後所有的官運保證,他們是真心不想知道陛下和後宮到底是個什麽關系,畢竟他們天天聽傳言得知他們陛下是個昏庸無道的帝王已經足夠心塞了。
昏庸有點,但還沒那麽昏庸;無道也有那麽一點,但是也沒有那麽無道。
有點狂暴倒是真的。
當然,要是陛下膝下有子那就是更好的了。
但這不代表蕭後暴斃這件事情不起波瀾,雖然同時後宮也有一兩個其他的妃子出事,但是不管哪一個都比不上蕭後惹來關注。
哪怕蕭後身體虛弱早就成為他們心中的一個坎。
多年來,隋帝對蕭後的态度,讓許多人都不敢對這件事情妄言。大臣們既期待蕭後能誕下嫡子,又不滿于蕭後體虛的狀況。
但隋帝是個随性的人,這種随性不是因為他的性格頑劣如此,而是因為他那強烈的自信和俾睨天下的态度。
他不在乎,就是天皇老子在他面前,隋帝也是不加理會的。
誰都不能否認蕭後是個好皇後,這麽一個好皇後去世了,日後還能有人阻止陛下偶爾一些……出格的行為?
以及嫡子暫時是不可能了。
隋帝的近臣們可以預見以後痛苦的未來,木然地拽掉了一把胡子。
當然,這是兩個月後的事情了,至少在當下,在畫舫上,隋帝可不管那些啰嗦的大臣,而是兇巴巴地阻止了梁泉挂斷聯結的打算,“小道長要是現在斷開,我就讓人去找你。”
梁泉疑惑的聲音傳來,“阿摩尋貧道作甚。”而後他又變得沉靜了些,“阿摩也找不到貧道。”
梁泉不是什麽出名的人物,在這樣一個朝代中,要輕而易舉地尋到一個人,總是異常艱難。
他循循善誘,試圖讓阿摩不要這麽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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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哼笑了聲,勾唇道,“這事沒完,尋不到你,難道還找不到你的痕跡,通天下之力尋人,總不是很難。”
梁泉愣住,他知道楊廣有時候是有些……無恥之類的,但是他沒想到會這麽無恥。
他知道阿摩做得出來,哪怕最終還是無用功。
“阿摩……”梁泉猶豫了下,楊廣聽着他的聲音像是尋了個地方坐下來,繼而輕柔地嘆了口氣。
楊廣喜歡梁泉這種方式的嘆息,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眉宇間栖息着得意洋洋,他總是知道用什麽樣的方式會讓梁泉妥協。
正如同梁泉莫名其妙地熟悉他做派的壞習慣。
楊廣沒有乘勝追擊去問他最想知道的事情,而是停留在一個比較保守的地方,“你剛才做了什麽?”
“殺了人,除了些鬼魅。”梁泉淡淡道,似乎沒什麽大不了,“很快就能撥亂反正。”
被奪取的壽數回不來,被殘害的生命無法複活,但至少他能趕在事情更加嚴重前了結這件事情。
梁泉出山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堵着山道那些人身上的東西,但是他并沒有過多在意,因為他當時已經隐約感覺到天道不容,玄之又玄的選擇總會讓終結的人出現。
獻祭和祭祀不同,夏臣永遠不知道,他們千辛萬苦得來的後代,在梁泉眼中便是毀滅的根源。
只是梁泉的出現,提早了這個進程。
楊廣熟悉梁泉,這種熟悉不是長久的默契,而是一種天生預感。沒有根源,他就是知道梁泉現在心情不大爽利。
“殺了人不高興?”沒有親眼看到事情的發生,楊廣也猜不到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能随意挑了一個可能。
“不是。”梁泉搖頭,“貧道只是慶幸,阿摩不在這裏。”
楊廣眉間帶笑,低聲說道,“這和我又有何幹系?”
梁泉的聲音不緊不慢,還在繼續,“阿摩很好,也能經受得住誘惑。但是這個誘惑,貧道怕你擋不住。”
楊廣挑眉,似是在盤算着梁泉的說法,他随手勾起了桌面上的酒樽,裏面清澈的酒液随着他的動作而在杯壁上打着旋兒。
“所以貧道把所有能讓阿摩受誘惑的東西都毀掉了,不用謝。”梁泉溫和地說道。
楊廣:“……”
楊廣深深地感覺到他之前體貼小道長的做法肯定被小木人給影響到了,簡直是敗壞他英明神武冷酷無情的形象!
他決定換個話題。
“所以你愛我?”
什麽叫做單刀直入,楊廣這才叫單刀直入。
梁泉那邊的聲音中斷了瞬息,如果不是小木人還一直搖晃着腦袋看楊廣的話,楊廣甚至懷疑這玩意兒壞掉了。
小木人:“嗚嗚……”它不是玩意。
“那是對摯友的愛意。”梁泉輕聲道,帶着難以形容的柔和,像是一個珍貴的事實。
“阿摩,誠然你不知道,但你是貧道最為關心的人。”在老道去世後,楊廣順其自然躍居第一。
當然這個事實不需要讓楊廣知道。
哪怕楊廣知道梁泉還是瞞着一些東西沒說,但這絲毫阻擋不了楊廣聞言撫掌大笑。
梁泉盤膝坐在山崖上,在他腳下便是漂浮的白雲,霧氣纏繞着山峰,擋住了那些蔥蔥郁郁的碧綠,飒飒搖曳的樹葉聲,像極了一首輕快的小曲。
他側耳聽着那人肆意大笑,仿佛也踩着雲朵往天際而去,輕飄飄的愉悅從心頭泛開,掃去了陰霾塵埃。
這場對話無疾而終,楊廣沒有繼續逼問梁泉,他只是在笑聲後,非常小心眼地在梁泉繼續說話前一把掐住小木人強行要求斷線。
以報一箭之仇!
梁泉摸着乖巧的小紙人,環繞在身側的是剛剛大顯神威的小劍。
小劍在梁泉說話的時候雖然一直沒有反應,眼下主人安靜了,它開始得意地抖擻了起來,繞着梁泉飛快的轉悠了好幾圈。
小劍的性格比起小紙人來說沉穩了許多,但是這點子沉穩也是有限度的,僅限于梁泉遇險的時候,而在平時……
剛才梁泉和楊廣的對話,小劍克制着不嗡嗡嗡就已經是對楊廣最大的禮遇了。
梁泉伸手握住巴掌大小的小劍,溫和地笑道,“是的,你很高興。”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小花,輕之又輕地說道,“我也很高興。”
……
世外桃源不是一個簡單的詞語,它必須真的成為某些人的世外桃源,比如許多人彙聚希望而成的聚落。
陳長老是這個世外桃源的核心骨,他樹立起無數的權威,成為這裏亘古不變的一道風景,但是當變故出現,而這個白發人并沒有第一時間出現的時候,世外桃源的人開始無措起來。
最讓人擔心後怕的,則是他們身上出現的變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那道幽冥之門,連顧小道士也只能疑惑地擡頭看着天,然後繼續低頭查看娟娘的情況,就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這裏的人的壽數悠長,相比較外界只能存活七八十歲,他們“幸運得多”,對他們來說,七八十歲只是成年未久,他們向來是兩三百年後才開始擔心生死的問題。
夏臣作為一個五十歲就接任鎮長之位的人,已經是他們當中最為年輕的了。當他們開始蒼老,開始衰退,開始成為他們都不認識的模樣,惶恐成為他們的第一反應。
夏臣掙紮着爬起來時,他顫抖地看着手背的斑紋,伸手摸了摸臉皮,那軟軟的觸感讓夏臣無力地笑了一聲。
他們成功了。
夏臣握着樹枝顫巍巍站起身來,劇痛感還在四肢流竄,但沒有之前那麽難以忍受。
他回頭看着山林,神情迷茫了些。
那個道人真的成了。
嘈雜的聲音,痛苦的哀嚎都沒有打斷夏臣的思緒,他只是平靜地看着山路,仿佛看久了會有什麽東西從上面下來。
他沒看錯。
兩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夏臣面前,他頓住,繼而發現後面的小道人正橫抱着個人。那道身影是如此地熟悉,夏臣親眼看着她從嬌氣的孩童長成溫柔大方的姑娘。
“娟娘——”
夏臣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作為一個老頭子,他跑的速度可算不得慢。
顧小道士原本被娟娘的蒼老吓了一跳,又被突然過崖的師兄給吓了一跳,現在又給這個猛地撲過來的老大爺吓了一跳!
他憤憤不平,怎麽今個兒事這麽多?!
梁泉擡手止住顧小道士失控的力度,“小師弟,小心姑娘的傷勢。”
顧清源扁了扁嘴,雖然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是娟娘突然出事也不是他導致的,這位大爺為何看起來這麽氣憤?
“娟娘……”夏臣聲音有些顫抖。
梁泉淡聲道,“她和你一樣,沒有大礙。”
夏臣聽得出來,這道人的前半句話刺破了真相,後半句話卻安穩了他的情緒。
夏臣深吸了口氣,才伸手示意顧小道士把娟娘交給他。
顧清源挑剔地看着夏臣蒼老的樣子,似乎認為他根本沒有這個臂力,最後還是在梁泉的示意下把人交給了他。
“師兄,他是娟娘的父親?”不知道是娟娘較為年輕還是因為她并沒有從中獲利太多,在這場如同降罰中,她并沒有承受太多。
梁泉搖頭,“他是那個大胡子。”
顧小道士表示他受到了驚吓,半個時辰不見突然老了十……三十歲!!
梁泉沖他輕笑了下,沒有在這裏給他解釋,而是看着半扶着娟娘的夏臣說道,“那人已死,此後種種,再不可重複。”
小木屋被梁泉徹底焚燒,所有的秘密都掌控在白發人手中,長老死後,哪怕夏臣他們可以借助以前的經驗複制出原來的鏡子,但是沒有熟知一切的長老在,也惹不出大麻煩來。
夏臣聽得出來梁泉的警告,他遙遙看着山下奔來的人,除了前頭僅有的那幾個年輕人,餘下地……
夏臣有些窒息,他卻是忘記了,整個城鎮該有多少人已經歲數過百!
六十一甲子,百年一輪回,這一遭,又有多少人需入輪回?
“你殺了他們。”夏臣咬牙切齒,帶着莫大的痛苦悲哀。
梁泉的視線穿透他,落在虛空中的一點,繼而輕輕搖頭,“福生無量天尊,你們得到了,也該失去了。”
夏臣頹然閉眼。
……
鏡城內的人議論紛紛,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城內所有的鏡子都破碎了,不管是鋪子裏的還是擺在家中的,但凡是鏡子,沒有一面幸存。
孔聖人曾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事情擺在面前的時候,就算是儒生都在私底下議論不絕。
從神罰到天譴再到有人搗亂,種種猜測層出不窮,就算是最老實的人也忍不住在這場激烈的讨論中摻和一腳。
梁泉和顧小道士在昨夜悄然入城,成為鏡城內不着痕跡的一員。
梁泉他們留宿的客棧還是原來的那個,說來也是巧合,早上給他們是送稀粥的人也恰好是顧小道士曾打探過消息的人。
顧小道士有些好奇,這個小二看起來得志意滿,就像是有了什麽大喜事一般。他向來直接,有問題也就問了,“你看起來很高興?”
小二把盤子放下,看着兩個有些熟悉的客人喜悅地說道,“上次小道長不是問我那鏡子的問題嗎?其實也沒什麽,那是咱老板喜歡,每個屋子都放了。”
“半年前我起夜撒尿,回來的時候看到我屋子的鏡面閃過黑影,總覺得不對勁就給丢了。”他嘻嘻地摸着腦袋,“您瞧,這不就出事了嗎?”
小二對他自己能未蔔先知非常滿意。
顧小道士失笑着搖頭,讓小二離開後就笑着說道,“師兄,原來是這樣,我最開始的時候還以為真的有什麽事情呢。”
他們最開始打探消息的時候就在從這個小二口中,但是小二的态度讓他們心生疑惑,反倒是更加往裏面追查下去了。
梁泉默默地掰開大饅頭,“這不是壞事。”
看似巧合,種種巧合疊加到最後,也不是壞事。這在天道的默許下,梁泉在昨夜已經看到了顧小道士身上的道德金光,這可是難得一遇的好事。
有了這些,證明了天道的垂憐,修行總會簡單些。
顧小道士回想了他們這兩日的事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這的确不是什麽壞事。
要說顧清源沒動搖過,那是假話。但動搖後,看着那些人的模樣,顧小道士又完全沒有了原來的想法。
梁泉漫不經心地啃完了大饅頭,出門溜達着尋了間包子鋪又一口氣買了不少作為幹糧,然後才在馬市買了兩匹馬。
至于之前的馬因為他們要進山,在上一個城鎮的時候就已經被賣了。
梁泉牽着馬匹出城時,顧小道士靠着馬兒猶豫地說道,“師兄,這裏徹底沒事了嗎?”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桃源,但是那裏的事情還不能很快揮散。遺留下的問題,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徹底掀篇。
這不是顧小道士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但是是他第一次有種擔憂。
梁泉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可以再去看看。”
顧清源鼓了鼓臉,“然後出來的時候你就消失不見了。”
梁泉輕笑道,“師兄不會那麽壞。”
顧小道士笑嘻嘻地牽着缰繩,“那可不一定,上次二師兄還說梁師兄是個外柔內堅的人,可不是表面那麽容易相處的。”
梁泉只是笑,收斂了神情,“我們是道士,殺鬼除妖斬惡是吾輩己任,但其他的不是。”這是對剛才顧小道士問題的回應。
桃源中的人或許完全把梁泉當做惡人,是他把罪惡醜陋翻出來暴曬在日頭底下,挖出所有人都不願知道的東西,徹底毀掉了所有的一切。
但錯的就是錯的,不會因為它造福了多少人而成為正确。
錯誤之所以是錯誤,就是因為它可以改正。
兩人出了城,在官道上走了沒多久,便看到樹林子有人從路邊走了出來。
顧小道士或許認不出來這人是誰,但是梁泉一眼就看出來,那是當初那群人中最為年輕的一個。
少年郎穿着樸素的衣裳,身後背着個鼓囊囊的包袱,眼見着梁泉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梁泉面前,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道長,這是我叔父給您的信。”
顧小道士被這人撲通一聲吓得夠嗆,靠在馬匹身邊仔細地看着少年郎,“你叫什麽?”
少年也沒客氣,他的下跪顯然是被人要求,但他也沒那麽不樂意,擡頭看他們的動作也很是自然,“我叫夏山。”
梁泉接過信,還沒拆開就知道是誰送來的,但他終究還是打開了。
半晌後,梁泉颔首,“你的叔父要你随貧道游歷,你可願意?”
夏山的神色茫然了片刻,随即點點頭,“叔父要我作甚,我便做什麽。”夏臣是他最尊敬的人。
梁泉也不多話,把信收起來後,便示意顧小道士和他共騎一馬。兩人都還未長成,這馬才承受得住。
顧小道士不是那種不親人的性格,當即就答應了,只是對這位突然加入的夥伴有些好奇,一路上都是他們兩人的對話聲。
在他們的對話中,顧小道士才知道,夏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只是昨夜突然被叔父夏臣叫起,然後茫然中打包了東西丢到了官道上,只讓他等待着道人打扮的人,要是等不到,也不能回去。
年少的夏山只察覺到發生的事情,畢竟他随身攜帶的鏡子也破碎了,但是因他從來沒造鏡過,也沒有大礙。
“我不會做鏡子,娘親不肯教我,父親也不願意說。”夏山說到這裏的時候,還有些鬧小脾氣,但他是個性格爽朗的人,很快就和顧小道士打成一片,離愁別緒還沒有那麽快抓住這個少年郎。
馬蹄聲噠噠,他們在下一個城鎮中補充了馬匹和衣裳。
溫度越發冷冽,雪花打着旋兒從空中落下,給天地染上了一層霜白,連樹梢都褪去了富有生機的綠色,只留下片片雪花。
這裏頭最禁不住這寒冷的人,居然是夏山。
夏山打着噴嚏,然後哆嗦着縮在棉衣裏面,他們雖然在趕路,但是因為夏山的情況,他們還是放慢了速度。
“哈湫——”可憐的少年瑟縮着搖頭,擡手把掉落到脖頸裏面的雪花給抖出來,然後吸了吸鼻子,“為什麽外面這麽冷?”
顧小道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你得出來歷練,難道你們家鄉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春天是什麽?”夏山天真而又好奇地說道,“我們那裏的溫度一直沒有變化。”
顧清源深吸了一口氣,大概理解了夏山的情況。
內外的不同在改造着夏山,這不會是第一個問題,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問題。
梁泉并沒有執着于趕路,很快就在路上尋了個小村莊停留。他們并沒有入村,只是在村外的林子裏面尋了個空地生火,然後烤饅頭。
顧小道士震驚地看着師兄洗幹淨枯枝,然後串着大饅頭在烤火!
“你不吃?”梁泉淡定地看了他一眼。
“吃!”
“……吃。”
顧清源給了後知後覺的夏山一巴掌,然後把烤好的大饅頭遞給夏山。
夏山身體不适,很快就靠着火堆睡着了,梁泉把他的棉衣蓋在了夏山身上,然後坐在另一側打坐。
顧小道士挨挨蹭蹭地坐在了梁泉身邊。
梁泉睜眸,淡聲道,“你想問什麽?”
顧清源嘿嘿笑了兩聲,然後壓低着聲音說道,“師兄為什麽答應帶夏山離開?”
梁泉聲音清冷,“想做,便做了。”
“總得有個理由?”顧小道士疑惑地偏頭,他本以為師兄是有什麽目的。
梁泉緩緩阖目,漠然道,“每做一件事情都需要理由,就太累了。”
“但是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叔父真認為這樣是好的?”顧清源啃着指尖,伸手想去抓小紙人。
今夜的小紙人是只有梁泉才能碰的小紙人,它非常直接地縮在了梁泉的衣襟裏。
小紙人:你倒是摸過來呀。
顧小道士晃了晃腦袋,然後扁扁嘴巴。
“小師弟,我們不能替代某人去做些什麽。”周圍的氛圍很是靜谧,撲簌落下的雪花啪嗒在枝頭,蓋住一切嘈雜的聲音。
好吧,他還是不能理解師兄的想法,但是夏山是個不錯的人,顧小道士沒有繼續糾結下去,而是跟随着師兄打坐。
雪愈發大了,皚皚白雪為大地鋪了厚厚一層,一步便是一個腳印。馬蹄聲過,一連串馬蹄印留在雪道上,煞是好看。
梁泉他們趕在真正的暴雪前,終于來到了下一處落腳的地方。
他們披着的棉衣都被雪花打濕,趕忙尋了處客棧歇息。梁泉倒是如往常一般,但是顧小道士和夏山兩人已經凍得不行,定了房間後就瑟縮着兩個人抱團去休息了。
顧清源和夏山兩人主動要在一起住,梁泉也沒有阻止,讓小二給他們燒了水送去後,梁泉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梁泉在屋內坐下,矮桌上的燭光搖曳,晃得攤在桌面上的信封字跡看不太清楚。
梁泉從包袱中取出筆墨紙硯,開始沉默地磨着墨水,一圈一圈地研磨中,梁泉的思緒愈發放松下來。
風雪拍打着窗扉,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尖銳,寒冷滲透着入了窗,燭光晃動卻把它們關在了外面。
梁泉輕勾起唇,漆黑的眼眸中帶着微光,他從懷裏掏出一枚玉片。
這是桐鈴夫人此前給梁泉的小東西,他一直放在心上,但是也沒尋到什麽有力的信息,但是經過了上次鏡城的事情,梁泉似乎有所發覺。
這玉片在發熱。
梁泉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溫度的确比之前溫熱了。
梁泉疑惑地偏頭看它,指尖在左眼上輕輕一點,剎那間他好似一抹金色在玉片上閃動,很快就消失不見。
那是……道德紫光?
梁泉眼波微動,想起一事。
鏡城的事情為天道不容,哪怕梁泉沒有參與此事,他早就看出來他們離滅亡不遠。這是一份功德,參與其中的人自會得到天道的垂簾。
梁泉以前都沒有在意過,便是天道垂簾,庇護有加也是日後的事情,當下該如何還是該如何。
但是這小玉片勾起了梁泉一個懷疑……難道要探尋其中的秘密,還得不斷有道德金光?
換句話說,要常做好人好事。
這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是梁泉的預感反倒往着同一個地方而去。他很少出錯,一旦有預感,那往往是正确的。
梁泉輕嘆了口氣,把這玩意兒給收拾起來,然後開始畫符。
果然只有畫符才是最快平定心緒的方法。
夏山并沒有因為到了一個溫暖的地方而好轉起來,反倒更加嚴重,躺倒在床榻上起不來。顧小道士在次日清晨就發現他在發熱,趕忙跑去尋了個大夫。
原本梁泉是打算休整後就帶他們上山,但是眼下這情況,顧小道士只能無奈地說道,“師兄,我還是留下來照顧他吧。”
梁泉颔首,“我出去看看。”
顧清源沮喪地點頭。
梁泉選的這個客棧靠近城門,他沒有出門就聽到外面的喧嘩聲,他回頭望了一眼,正好看到城門口車車隊伍入城,看起來雄偉異常,好似什麽高官貴族出行。
梁泉眨了眨眼,看着車隊漸漸遠去,他怎麽感覺有些熟悉?
……
梁泉很快就摸透了這座城,這是恒山山腳下的小城,并沒有特殊的名諱,但是本地人都自稱為山城。
山城風格粗狂,四四方方,但是山城外有水流經過,環繞着整個山城。
恒山是周邊人廣為流傳的名字,但是梁泉更熟悉稱呼它為高是山。
又北三百裏,曰高是之山。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虖沱,其木多棕,其草多條。滱水出焉,東流注于河。——《山海經》
高是山的傳言不少,作為《山海經》記載的一部分,總是帶着怪力亂神的成分,對兩個年輕人也是歷練的好去處。
梁泉又一次回來的時候,聽到了客棧下議論的聲音。
大堂中間是些游俠走镖,說話的嗓門特別大,拍桌子也尤其響亮。
“去他老娘的,老子昨天就說過這是大生意,鬼知道你們死活不聽老子的話!現在有人揭榜了,還玩個屁?!”
“沈兄,有些人說話就是粗魯,不知道什麽叫做禮數,我們還是走開些,莫要被他們玷污風雅。”
眼見一場打鬥必不可免,連掌櫃的都絕望了。但恰好在開始前,有人硬着頭皮當了和事老,才勉強把雙方的火氣給壓下去了。
這客棧一樓是吃飯的地方,梁泉照例要了一份素菜,然後又讓小二送了兩份上去,才在樓下靠近樓梯的地方坐下來。
這個位置偏僻,也沒什麽人注意,畢竟靠近樓梯,總會聽到砰砰砰的腳步聲,更擔心有灰塵跌落,吃起飯來總不是那麽愉快。
所以在梁泉坐下不久,他對面也有人坐下來,這讓他微訝地擡頭。
這是個戴着面具的男人,上半張臉都被白色面具給套住,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巴,光是露出來這部分足以讓人看得出來這是個異常嚴苛的人。
他沖着小二招手,“要一份和他一樣的。”面具人伸手點了點梁泉。
小二有些畏懼這人的面具,只是遠遠站着點頭,然後就溜走去後廚了。
這人和他素不相識,但梁泉以為這人是沖着他來的。
“道長,別來無恙。”面具人嘴唇微動,擠出這句話後,原是想順便露出個笑容,但嘴角蠕動了兩下後,并沒有成功,最後還是板着臉把這句話說出來。
梁泉指尖微動,拂過又一次冒出頭來的小紙人,“貧道并不認識你。”
面具人冰冷地說道,“道長不認識我不要緊,但是我認識道長就行了。”
梁泉蹙眉,平和地接受着這面具人的視線,數息後,他松開眉頭,然後垂眸,伸出一根手指給小紙人玩鬧。
這下輪到面具人皺眉,他看着梁泉片刻後,“你認出我是誰了?”
梁泉淡漠言道,“廟祝。”
“這不可能。”面具人說話雖輕,但是其中質疑的語氣未散,要是梁泉當真從一開始就認出來他是誰,那又豈會有那片刻的疑慮?
但他沒有反駁梁泉的猜測。
“貧道以為,重要的不是這個。”
梁泉溫聲道,“不論你要作甚,貧道或許幫不了你。”
梁泉和阿摩同行時,曾經遇到個山神廟,借着山神廟躲避因為雷劫所帶來的風雨,那一次梁泉曾告訴阿摩,那個廟祝不是人。
除開梁泉和阿摩外,那夜的侍衛沒有人能看到這個廟祝。
那日離開前,梁泉曾注意到這廟祝身上的氣息,與眼下來尋他的這個面具人一模一樣。
天底下沒有相同的兩張面孔,也不可能會有相同的氣息,梁泉不會認錯。
“我想請道長幫我穩定一人魂魄。”男人倏然開口懇求,“她是個好人,道長讓我做什麽都行,但是唯有她……”
要不是這人清楚梁泉不是那種能被逼迫同意的人,他便是當場下跪也要硬綁着梁泉去。
就在這時,小二顫巍巍地舉着兩個托盤過來。
天地可鑒,他是真的不想過來打斷他們的對話,瞧那個面具人是多麽可怕。可惜他們的掌櫃的完全沒有同情心,該上菜的時候死命踹着他屁股讓他過來。
兩道一模一樣的素菜擺在兩人面前,面具人看着那素得不能再素的菜抽搐了下嘴角,“道長不吃葷?”
梁泉淡定地夾起一根毫無油水的菜心,“沒錯。”
面具人心裏焦灼,看着梁泉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得不壓着性子陪着他一塊吃,等到梁泉吃完後,這才打算開口。
“留下地址,貧道會去看。”梁泉冷不丁地說道。
面具人大喜過望,連連點頭,撕下布料,迅速地逼出血液在上面寫了個地址。
梁泉默然地看着面具人過于快速的動作,壓下了想說話的打算……直說就是了,難道他記不住?
面具人離開後,梁泉這才起身回到樓上。
廟祝為何千裏迢迢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知道梁泉,這些都是問題。但是梁泉只感覺到他或許需要去看看,僅此而已。
沒有危險的預感,不代表沒有危險,但至少可以代表沒有太大的危險。
夏山被兩床棉被厚實地壓在底下,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顧小道士還一邊吃飯一邊挑剔,“這被子摸着不怎麽厚實,這店家黑心。夏山你甭擔心,回頭我把師兄那床被子給拿過來,師兄根本不需要睡覺。”
夏山死命搖頭,不了,他還想活。
梁泉跨門進來,看着夏山可憐兮兮的樣子,再看着聲稱要照顧他的顧小道士。
一息後,顧小道士被提着領子丢出來。
屋內,梁泉把夏山身上的被子挪開,至少留下了喘氣的餘地,然後才把一個小暖爐塞到夏山手中。
這是梁泉在回來的時候順便買的,符咒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是有些普通的東西,還是用更有生活氣息的東西會更适合。
“謝謝道長。”夏山埋在被子裏悶聲說道。
夏山沒有告訴顧小道士,他其實挺害怕梁泉。
他是年輕,但是他不傻。夏山知道有兩個異鄉人進了桃源,也知道桃源中發生了變故,他甚至知道這不是好事。
娟娘在夏山被送走前抓住了一個機會,顫抖地抱住這個她生養的孩子,用氣聲說完了最後的話語,“夏山,這是我們應得的,沒有任何人能取代。但是你不同,你是幹淨的。”所有的罪孽他們一力承當,所以她必須讓夏山離開這裏。
夏山把自己埋在被子裏,粗聲說道,“道長,我該做些什麽?”
他從顧小道士側面得知了梁泉的話,他知道他這個問題或許只能得到敷衍的回答,但是他忍不住想問。
一個輕柔的撫摸按在被褥上,耳邊是輕柔的話語,“做好事。”
如此簡單。
夏山泣不成聲。
梁泉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被褥,底下是個抽泣的少年,如此鮮活又容易荒唐的年紀。
夏山偶爾會讓梁泉想到阿摩,那個跅弢不羁,肆無忌憚的人,在他這般年紀,他又是什麽模樣?
梁泉從不嫉妒,但此刻他有點失落。
有點失落的梁泉認為這樣不好,他打算調整一下心境問題,故而叮囑了小紙人,“最近木之精華的聯結,不要傳過來。”
他決定這段時間勤加修煉,好好磨砺心境,免得又出現這種不好的想法。
趴在肩頭的小紙人懵懂地點頭。
遠在千裏之外的長安城中,正戳着小不點努力的楊廣莫名地打了個噴嚏,耳根發燙。
肯定是那面軟心黑的小道長在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