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洲颦蓮晚(三)
本尊坐在庭前, 看着滿樹瓊花搖曳而墜。
風乍起, 蘭花飄曳,門口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我以為是赤炎回來了, 也沒有回頭,只依舊坐在庭前看着那滿樹瓊花。
不過是再近了兩三步,本尊便回了頭。來者的氣息并非赤炎,而是這九嶺的尊者傅山。
九嶺三尊,其餘兩位尊者皆是白發蒼蒼, 形容祥和的年邁老人,唯有這掌管九嶺至高權威說一不二的掌門尊者是一位容顏俊逸的年輕人,看上去的确有些違和感。
但天下英雄,無論出生年紀, 年輕而能坐到高位上的人,皆是天賦異禀。雖然是鳳毛麟角, 但并不代表沒有, 傅山必然就是其中一個。
傅山長袖飄飄, 玄衣上紋着黑色的繁複花紋, 只有在随着他微微動作的時候, 在光線下有所閃耀的時候才能細看出一分紋理。
九嶺的尊者,總不是莫名其妙便來了這庭軒裏看瓊花的罷。
我回了頭, 神色淡淡。傅山站在我面前,朝我溫溫一笑:“仙君。”
我擡了下颌,做了個不鹹不淡的回應。傅山随和的在我旁邊挑了處位置, 坐下來,也随着我的目光看向那株花開勝雪的瓊花,望着這滿園繁花,淡淡的開了個頭:“仙君很喜歡花嗎?”
我低聲道:“不喜歡。”
傅山了然的一笑,朝我偏頭,看着我慢聲笑道:“難怪,那日天水池外的花枝盡數被人燒成了灰燼,我想這個有本事悄無聲息在我方圓一裏動用仙法卻毫無破綻的人,這整個九嶺,也只有仙君您了。”
我淡淡道:“這算是誇獎嗎?”
傅山一笑,笑容真摯而溫和:“算是吧。我只想知道,仙君接下來,想要到哪裏去?”
他略帶深思的垂了眼,慢慢斟酌着說道:“我知道我們這些凡間修仙的弟子在你心中不過是蝼蟻一般的存在,即便是差一點便要達到飛升之階的我,也是無法與仙君您抗衡的弱者。只是在下作為九嶺的尊者,不得不為九嶺着想。若是仙君想做什麽事,只要不傷害到我們凡間的世人,自然是全力相助的。”
我嗯了一聲,只慢慢道:“九嶺很不錯。”
只是不能久留了。
沒想到過了四萬年,人間凡塵裏還響徹着本尊的大名,我這個已經在天命錄死去了四萬年的魔頭,竟然還會被人間一個修仙正派的掌門給認出來。
傅山态度誠懇,聲音溫和,比那些往日裏我在凡間奉命捉拿魔族,在凡間行走時所見的,一遇到魔頭便是喊打喊殺的修正正派聰明得多。
今日遇到的是個好脾氣的魔那還好。若是像我這樣脾氣不好一點的魔尊,遇到一個上來就怼喊打喊殺的愣頭青,二話不說便要不耐煩的将他的精魄給捏碎了。
他風度翩翩而不失疏離,只朝我溫和的問道:“不知道仙君結果了這件事,又要去哪裏呢?”
天地之大,我只想泛舟碧湖了此殘生。只是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只惹人愛的狐貍,也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赤炎不日即将變作一縷青煙吧?
我淡淡道:“我先陪赤炎回青尢一趟,去找找她的族人。再擇日子,帶她去天庭。”
要不到的東西,只能去搶。哪怕是再一次大開殺戒呢,我這條命早就該在二哥死去時随着他去了,留到現在,也沒什麽想要可憐惜的。
我這樣粗魯暴力的女戰神,根本就不像是個女子。我得不到的東西,除了用手裏的沖天戟殺出一條血路搶過來,別無他法。
我總不能讓赤炎去卑躬屈膝的求東烏帝君吧,就用她這張與白珏一模一樣的臉。
我重華雖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尊,但卻不是懦夫。
傅山似乎對我這回天庭的話給詫異着了,他的臉上顯然有了些波動,慢慢的問道:“回天庭?”
我淡淡的撇他一眼,慢慢道:“有些事,我得去做。”
傅山的臉上神情詫異,像是有些失态,皺着眉頭說道:“且不說仙君到底身份如何,你助我們九嶺破除古青城挖心一案,便已經是一分恩情。我們九嶺雖然不能幫助仙君做什麽,但是傅山還是想說一句,若是你要回天庭,必定是難以全身而退,甚至,有可能萬劫不複。你的身份,傅山也不該多嘴,但是看在你對九嶺有恩的份上,希望你三思。”
我冷淡的說道:“本尊自有分寸。”
他态度溫和誠懇,雖然知道我是魔尊,可臉上擺着的關心卻是情真意切,沒有半分虛假。我撇了他一眼,問道:“我在鎮妖塔上,聽你們守塔弟子說,青尢的狐族們全部搬走了,這件事,你可知道一二?”
傅山略微思索了片刻,沉沉道:“我還以為你們知道這件事,便沒有同你們提起過。我們九嶺與青尢有些交情,但卻又不過是近鄰之情,沒什麽特別的交集。只是上次因為察覺青尢一帶魔氣湧動,所以才派了人去詢問。”
我哦了一聲,問道:“可有半點頭緒?”
傅山坐在我旁邊,輕輕的皺了眉:“沒有,青尢一族就像是突然想消失了一般,青尢的廟宇石府全部保存的分外完好,大多數東西都還在,規規矩矩的放着,那尊玉瑕神像也沒有絲毫的毀壞痕跡,他們應該是在匆忙之中搬走了,而且沒有絲毫留戀,所以沒有挪動這尊巨大的神像。”
“至于搬走的原因,卻是不得而知。”
我靜靜的看着他,半響才問道:“你與青尢狐族,到底有多少淵源?”
能見到那尊神像,并且還知道那尊神像名為玉瑕的人,這世上除了仙界的些許同僚,還有青尢裏的狐族,也只有去過青尢,并且與青尢有所恩怨糾纏的人。
傅山看着院子裏花開如雪的瓊花樹,淡淡的笑道:“仙君這句話真是說笑。我一個凡人,不過是升元之階,能高攀上她們九天狐族嗎?”
我迷了眼看着他,半響才說道:“難怪,你能年輕如此之輕便當上九嶺的尊者,你這幅年輕的皮囊,已經維持了幾千年了吧?”
傅山沒有反駁,他只是朝我笑笑:“仙君,你懷裏那只狐貍,同我昔日裏那只有些像。”
我撇他一眼,慢慢道:“你是得了狐族哪位道行高深的女君的垂憐,給了你長生不老之法,所以才活了幾千年而不衰,當上了這九嶺的尊者嗎?”
不過細想想,當年我尚在天界的時候,也沒見青尢哪頭狐貍有這麽高深的本事,能賜給一個凡人幾千年不變的容顏。
傅山看着我,笑容款款:“狐族生性風流,貪圖一時新鮮,打了野食也是憑一時心意,待到那勁頭過去,便是要那個誤入情網而不自知的人自嘗苦果。仙君,您覺得,你懷裏那只狐貍,又能與她們有何不同呢?”
我冷冷的看着他,半響才挂了絲嘲諷的笑:“這樣說來,這九嶺的尊者也曾被人無情抛棄,到如今還像怨婦似得與人告誡莫要重蹈他的覆轍?”
青尢的狐貍,生性風流,我是再了解不過。
只是赤炎她不一樣,她涉世未深,她天真無邪,我只是不忍心她這麽一條活蹦亂跳的小白狐轉眼就成了一抔黃土。
傅山看着我,笑容愈發平和,像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後看破塵世的世外高人,慢慢道:“我已活了記不清的歲數了。說是狐族的垂憐,卻也不是,我不過是一只狐族女君一時想起的玩物,她自以為有百年的長情,哄騙我這個天真的凡人吃下了鲛人肉,讓我長生不老,擁有她喜愛的容顏。只不過她這狐族的情愛維持不過了一二十年,便化作了灰燼。”
我冷淡的看着他,傅山看着我,笑一笑,言語間言笑晏晏,眉梢眼角卻是化不開的落寞:“不過是一二十年,在九尾天狐的一族眼裏,估計不過是朝夕之間。不過是朝夕之間,她便将我抛棄,兀自去登她的天道,渡她的雷劫,她給了我長生不老的容顏,卻一朝一夕間就将我看厭,棄如敝履。那時我血氣方剛,那時我心生怨恨,我拜入九嶺,一路登峰造極,坐上九嶺尊者的位置。我終于有資格去青尢質問她當初為何對我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給了我長生,卻又眨眼間将我當做棄偶,你可知得到的是什麽結果?”
他言語間已沒有傷心失落,只是當做一場笑話來與我講,似乎我與赤炎的模樣勾起了他不怎麽好的回憶,他竟有閑心與我閑聊過去的事情。
旁人的事,我不過是當笑話聽。盡管我是個愛八卦的尊者,可是我猜來猜去,也不過是覺得,那只犯下冤孽四處種風流債的狐貍,面對自己找上門來的舊情人,也該是說一句抱歉。
傅山看着我,嘴角笑容越發自嘲:“她當時皺起眉,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如釋重負的笑起來,說,是,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想起,有那麽一個人。”
他看我無語了,笑了笑:“所以,你該知道狐族天性風流,不管赤炎她是不是真心對你,到以後,她終有一天會忘了你。這不過是一時新鮮,重華殿下,你并不需要為此賠上性命。”
我看着傅山,看他劍眉星目卻溫和如水,像是溪底白淨的卵石沉入湖底,在水流日積月累的打磨下已經看不出一點粗糙的菱角,是一個溫和隐忍掌控有度的男人。
我慢慢道:“生而在世,不過是圖一個痛快。我在世上沒有幾個可相交與的人,到如今不過是只剩下一只朝夕陪在身邊的狐貍。我自己這條命,不要緊的。”
我話音剛落,旁邊便有戛然而止的腳步聲。
我回了頭,赤炎正站在門口,一只素手扶着門框,眼裏閃着淚光,咬着嘴唇盈盈的望着我。
本尊心裏一跳,似乎有種被人陰了的不妙感,而另一邊,卻又是因為赤炎眼裏的熱淚而微微複雜。傅山先站起身,他抖了抖袖袍,撫平了自己剛剛坐下時褶皺的衣角,對我溫和一笑:“仙君去意已決,那我也不必在說什麽了。”
他站起身來,朝我一躬身,笑意盈盈的離開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想越不對。
旁邊赤炎已經慢慢的走了過來,她走到我的面前,跪在我的面前,望着我的眼睛,嘴抿的緊緊的,眼裏淚光盈盈,似乎十分感動,語氣卻是一副氣得要炸的樣子,氣得幾乎要掉眼淚:“重華說自己的性命不要緊?”
我下意識的低頭,對上她的眼睛,看着那一汪春水悠悠,趕緊又挪開眼睛,故作一臉冷淡道:“那不過是片面之詞。”
赤炎伸手拽住我的手,一臉理所當然的在我手心裏狠狠擰了一下,義正言辭道:“看着我說話!”
本尊叱咤風雲多少年,頭一次被人揪手心,頓時臉一黑,眉一皺,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可赤炎比我還兇,她張嘴咧了一口瓷白的牙,一副要咬人的模樣,露出兩顆在兩側的小狼牙,緊緊的盯着我。
想了想,本尊跟一只這麽小的狐貍計較什麽,她祖奶奶的祖奶奶出生的時候,本尊早就在戰場上殺敵了。要是對這麽一只狐貍動手,實在丢了我重華魔尊的臉。
于是本尊認了慫,乖乖的将目光挪了回來。她一副我再動作就要咬我的模樣,看到我這下不情不願的将目光挪了回來,才收回了兩顆小狼牙,握着我的手,緊緊的看着我:“重華為什麽要這樣說。”
她的語氣裏有許多說不清理不斷的情緒,本尊傲氣十足的看着她,慢慢道:“生死置之度外,這又算什麽?”
她的眼裏淚光更甚,突然嗚咽了起來,将頭放在我的手上,讓我摩挲着她的下巴,慢慢道:“重華就這麽想去死嗎?”
這下倒是輪到我手忙腳亂了。
本尊是最見不得女字落淚的,尤其是這麽一個可愛的女子在我面前梨花帶,實在叫我的七髒六腑一起隐隐作痛。
我伸了手指,替她擦拭了眼角旁的淚,慢聲道:“哪裏的事,我不過是說說罷了。”
不過是相處了幾天而已,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般緊張,小心翼翼的替她擦完了眼淚,赤炎擡起頭,看着我,紅通通的眼眶将我望着,半響才說道:“重華,那你不去天庭好不好?”
她眼眶通紅,眸光盈盈,我見猶憐,趴在我的膝頭,握着我的手,情真意切:“我們回去青尢,找到我的族人,我和阿娘都會招待你,你以後就住在我們青尢,我會陪着你,不好嗎?”
我低着頭看她,她趴在我的膝頭,青絲如瀑布般散落在我的手上,像是綢緞一般光滑如鏡,泛着瑩潤的光,從指縫間滑過。
我輕聲道:“你只能活半年了,說不定這半年裏,你連自己的族人都找不到。”
她望着我,紅着眼睛,卻笑了起來:“重華,你不知道,我自毀道行從樊籬那花轎裏逃出來的時候,撞碎了顱骨。”
她擡起我的手,将它按在她頭顱上一塊結了痂的位置,欣慰落淚道:“那時我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我以為自己已經回天乏術,勉強着逃出辛夷山,可沒想到我還能遇到你。”
我心底猛地沉了一沉。
她将我的手捂在她的眼眶上,讓那熱淚緩緩淌下,打濕了我的手,慢聲道:“重華,我能與你相遇已是天賜的福澤,若不是你,那一日我便是死了。這半年就該當是我撿來的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一天到晚好多事情。。。。。。小天使萌可以等到每周周末養肥再看~只要來正版看就已經是對我最大的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