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小洲颦蓮晚(七)
看樣子并不是什麽好事情。
再追問起來, 倒也不好。我沉吟了片刻, 還未來得及安慰她一下,下面便有細細的低語傳來。
錯掠影坐在一雲旁邊, 拉着她的手, 慢慢道:“缙雲,你以前不是說想起人間看看嗎?有朝的霞,夜的星,萬裏繁華,花落如雪, 一年四季,各有不同。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我全記得的。”
她聲音既低且溫柔,慢慢道:“缙雲, 我們還有時間,至少可以看看你想看的東西。”
本尊對此嗤之以鼻, 心想一天而已, 不知道能看個什麽。不過再轉念一想, 興許是因為錯掠影以為這個“缙雲”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反正她随時可能消失, 這樣給她說,也好讓她開開心。
真是用心良苦。一雲念念不忘的那些好, 都不如今日裏錯掠影說的一兩句話而已。
提起那個書生,他既然是死了,又聯想着是赤炎騙了他, 大概就是這書生因為赤炎走上了什麽不好的路子,送了性命。我心裏已經猜出來幾分大概,對她低聲道:“不必內疚,你也不是故意害死他的。”
赤炎擡頭,眸子裏淚汪汪的,她飛快的看了我一眼,半響又道:“不是.......是我吃了那個人。”
本尊一下僵住了。
我聽說過妖物魔祟吃人作怪的事情,但是聽到赤炎這樣說,還是有些恍神。
赤炎會吃人?她這麽個心思單純的小狐貍,竟然會吃人?
挖心吸魂,對妖怪來說,這算是正常的。但是一整個把人吃下去,我還是從來沒有聽說過。
除了像樊天那樣絕對殘暴而體型巨大的魔族,其他妖物也沒有那麽可怕的愛好,喜歡一整個吞的。
下面一雲低低的嗯了一聲,小心又歡喜的模樣,去伸手拉住錯掠影的手。她說什麽我沒注意聽,只是一臉凝重的看着赤炎道:“吃了那個人?你說說看,你一個沒成形的小狐貍,怎麽把那個書生給吃了的?”
我滿臉的狐疑之色,赤炎眼睛黑溜溜,眨巴了一下,表情回憶着,神色也有些疑惑:“那好像是兩萬年前的事情,我還沒成形,在青尢的邊上,遇到一個普通的青衣書生。”
那個青衣的書生,似乎神智不太正常,他束着白玉冠,身形挺拔,一雙眼睛始終低垂着,像是在看腳下的路,但是走近他,在他眼裏卻是看不到焦點。
很奇怪的一個人。
他直直的闖進青尢的邊界裏來,一路跌跌撞撞,看方向,是往另一邊北陵去的。
不食,不眠,不休,只是朝着北陵的方向走去。
赤炎也覺得那個書生奇怪,他的打扮并不像是舞刀弄槍的人,反而還有一些細細的書卷氣。青尢裏的狐族怎麽可能會輕易的讓外人闖進來這聖地裏來,如今這結界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岔子,讓這麽個凡人闖了進來,狐族的長老也很生氣。
青尢的九尾狐族雖不像北陵當年名動天下的朱雀神府出名,但好歹也是個神獸之族。這讓一個凡人輕易的就闖了進來,實在是打臉。
所以由青尢的狐族長老出面,在那個青年書生前進的路上加了結界,讓他在其中繞來繞去,只要一向前走就會繞圈,除非轉身回去,不然他一輩子都別想從這結界裏走到北陵的地盤。
但這個青衣書生真的奇怪。
他不吃不休不眠,就是不停的往前走,加上結界這一層的禁锢,他不過就是在原地繞圈子。
這個書生,一直在結界裏走了五年。奇怪的是,他沒有吃過任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的休息,若是常人,絕食幾天便要奄奄一息,斷水三天就差不多要氣絕身亡,但這個書生,明顯不是凡人。
狐族裏的長老對這件事感到了奇怪,回報的人說,那個書生就在那裏不停地走,目光呆滞表情執着,像是非要往北陵那邊去,察覺不到累似得。他應該是個得了失魂症的瘋子。但是如果說他不是凡人的話,他身上既沒有妖氣仙氣,也沒有魔氣。
一開始大家還很稀奇,去那結界外看那個凡人在原地轉圈。阿娘去看了之後回來,和旁人談起這個誤入青尢的書生,一陣唏噓。這個人,幾年都在不停的往前走,白天黑夜都不知道休息一下的,估計腦袋有問題。
後來那書生天天在結界裏轉圈,去旁邊瞅着的狐貍們挨個蹲着,看久了就沒意思,一個二個起了身跑回家,再也沒有人去關心這個一直向前永遠走不出結界的書生。
赤炎那時還小。
她懵懵懂懂的聽了阿娘的話,那時候書生坐在的密林裏已經沒有旁觀看熱鬧的狐貍了,赤炎心想着這個凡人書生真可憐,偷偷從飯菜裏摸了一個雞腿,溜到那邊去送給書生吃。
那個結界,只有狐族才進得去,出得來。那青衣的年輕書生一直向前走,擺脫不了這個結界的禁锢,永遠都走不出來。
青尢的狐族很少見人,畢竟神獸一族好歹也是神獸,雖然如今還是個帶着妖氣的身份,但是左右有些仙界的瑞氣,不肯拉低身份輕易見人。這人莫名其妙闖進青尢,執意要走下去,旁的狐族就當是熱鬧看了,設了個結界,見他死腦筋,當個笑話看看就完了。
但赤炎卻覺得這個人很可憐。
她偷偷摸摸藏了塊雞腿,一溜煙往那密林裏去了。到了之後,那個書生果真是不停的往前走着,根本沒有注意周圍任何事物。
赤炎将那雞腿攜給他,放在他面前,那人竟然停了下來,直勾勾的看着赤炎。
赤炎年紀小,還未化形,第一次見到凡人,雖然和那些青尢的長輩們化形差不多,但是左右還是稀奇,盯着他惴惴不安又好奇的看。末了,她叫了一聲,用爪子撥了撥,把那雞腿推到了書生的面前。
那書生愣愣的看着她,半響,蒼白的臉上有了點笑意,眼睛裏浮現了一抹光,瞳孔重新聚了焦,看着那個雞腿,又看了看旁邊蹲着怯生生的赤炎,朝她啞着嗓子說道:“謝謝。”
他的聲音沙啞的像是兩塊鐵石摩擦而發出的聲音,赤炎歪着腦袋看他。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的瞳孔再次渙散,低着頭,繼續往前走去。他從那雞腿上面跨過去,動作遲鈍而機械,像是一個失了魂的空殼,一直往前,往前,去往北陵的方向。
赤炎覺得這個人很有趣,她每天都跑出來,蹲坐在這個人面前,把自己攜出來的雞腿放在他面前,用爪子撥到他的面前,朝他歪一歪腦袋。
那個人每天都會停下來,看她一眼,扯動嘴角,笑一笑:“謝謝你。”
旋即擡起腳,從那雞腿上跨過,繼續麻木的往前走。
赤炎會在他朝前走一段時間後,小聲的叫一聲,然後趴下來吃掉那個雞腿。
她想不明白,這個人怎麽可以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執着的朝北陵的方向永不休停的走。北陵到底有什麽東西,值得他這麽一個凡人日思夜想夢寐以求,即便是失了神志,也要往那邊去。
而後每天,赤炎都來,年年月月,風雨無阻。放在那個地方的雞腿,原本是被阿娘料理的酥脆香嫩的招牌雞,可對他一點吸引力都沒有。過了這麽久,香噴噴的大雞腿上淌下來的油水竟然将那塊的地都染黃了。
說不清多少個日子之後,赤炎還是蹲在那個書生旁邊,用爪子将那雞腿撥到他的面前。那個書生的臉蒼白如紙,甚至不像是個人,他這一次跟往常沒有什麽不同,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瞳孔裏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落在赤炎身上,開口道:“謝謝你。”
沒有什麽不同。
赤炎很可惜,她心裏希望這個人能休息一下,就像以前她去撲蝴蝶,盡管心裏很高興,但身體總該是會累的。在她每次很累的時候,都希望自己能吃到一個香噴噴的大雞腿,她想這個日日夜夜不停向前走着的一個凡人,也該是想休息一下,吃個雞腿的。
她以為這個書生在說完謝謝之後,就會跟往常一樣,跨過雞腿,繼續往前走。
就像以往無數個日夜裏他往常所說的謝謝一樣,習以為常。
但這一次,這個書生卻停了下來,他像是突然被什麽觸動了一般,站在那個雞腿面前,頭僵硬的低下來,朝着赤炎輕輕的問道:“北陵還有多遠?”
他的手顫抖着,從那寬大的袖袍裏,似乎是握着一個什麽白色的東西。赤炎吃驚他竟然會說出了謝謝以外的話,再偏頭朝他手那邊看,仔細一瞅,他的手裏,露出一截白骨。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書生明明束着一個男子才能束的玉冠,但那青衣袖袍裏露出來的手,卻是有一絲纖細的感覺,倒像是一個常年握刀握劍的女人的手。
赤炎吓了一跳,她不知道這個書生握着一截白骨是要幹什麽,她往後縮了一步,那書生看她有些懼怕,臉上慢慢浮現一個莫名其妙的笑容來,朝她神情恍惚的低聲說道:“我好像已經走了兩萬年了........落葉歸根。”
他擡頭看看青尢已經漸漸入夜的星幕,神色恍惚,搖搖欲墜,聲音低的幾乎聽不清:“落葉.........歸根。”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書生很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