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小洲颦蓮晚(九)
錯掠影帶着一雲來到了古青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道。
青石板鋪就的巷道兩旁, 叫賣的商販們拿着手上的新鮮玩意舉起來吆喝生意。車水馬龍, 來往行人絡繹不絕。
錯掠影的手輕輕的拉着一雲,她眉眼生動, 言辭快活, 不知道是在與一雲說着些什麽。我與赤炎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反正用法術隐了身,旁人也沒幾個能看見。
待走到一個捏糖人的攤販旁時,那攤販連忙吆喝起來:“兩位姑娘!路過不如買過!看咱這攤子上的糖人,捏得一個比一個像!捏一個吧!”
錯掠影停下腳步, 戴着黑紗的腦袋微微俯下去看了一眼那攤販插在攤子上的糖人,朝一雲笑起來柔情蜜意情絲千重:“要不捏一個?”
她的神情躍躍欲試,一雲卻有些猶豫:“這個是做什麽的?”
看來一雲真是時刻銘記她此行的目的,活脫脫裝出一個不谙世事從未下凡的缙雲公主。
錯掠影愣了一下, 隔着一層黑紗下,她咬了咬嘴唇, 卻依然笑得風情萬種:“我忘了, 你是不知道這些的。”
她拉着一雲的手, 替她整理了散開的黑紗鬥笠帶子, 溫柔而絮絮叨叨的說道:“是一種可以吃的糖, 只是他可以照着你的臉,捏成你的模樣。”
“缙雲”似乎對這個很好奇, 但并沒有說要還是不要。那個小商販看她們穿着不凡,卻在這個攤前糾結幾個銅板的糖人,等了一會兒, 頓時心情不悅,揮了手不耐煩道:“不買就走開!別擋着我的生意了!”
若是本尊,聽到旁人這般的呵斥,心情好時,默默讓開,心情不好,自然是要掀了他的攤販,砸了他吃飯的家夥。
錯掠影卻神色從容,并未在意這商販對她不敬的語氣,而是不疾不徐的拉着一雲走到了一旁,繼續溫柔的問她:“喜歡嗎?我可以給你捏一個。”
她們站在旁側,身形窈窕風流,一看便是世間少有的美人。但小商販眼裏,這兩個只是不買他糖人的有錢人。
一雲呆呆的看着那個商販,半響,遲疑的點了點頭:“嗯。”
小商販坐在攤前,繼續用各色的糖漿澆灌着一個栩栩如生的小糖人。看到這個戴黑紗的女子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頓時臉一黑,警惕的看着她道:“幹嘛?”
一塊閃耀着迷離金光的金子落到了小商販尚還捧着泥人的手裏,錯掠影聲音平易近人:“我要借你的位置一用。”
小商販手裏的金子似乎在發燙,讓他話都說不出來。剛剛還理直氣壯讓她們滾開,現在立刻就緊張的說不出話來。那小商販低頭看了看金子,像是做賊一樣手都在抖,拿起來試探的咬了一咬,立刻一臉哆嗦的起身讓了位,點頭哈腰道:“好說好說,這攤子上的泥人随意拿,姑娘還有什麽需要的?”
赤炎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笑意盈盈:“是不是你們神仙出手都很闊綽?”
本尊倒是奇了怪了,問赤炎道:“錯掠影她哪裏來的錢?”
之前在九嶺神山審判她将她收入大牢的時候,就已經将她身上的所有外物給收繳了。再說,她現在也沒什麽妖力,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又是哪裏弄出來的金子。
赤炎也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荷包,摸到了之後,臉一黑,頓時憤怒道:“順誰的不好,竟然順我的錢,虧我還那麽幫她!”
繼而用眼刀飕飕的射向那個挽起袖子準備捏糖人的錯掠影,扁了嘴:“那可是傅山臨走之前送給我的盤纏。”
本尊站在旁邊,差點笑出聲。
錯掠影挽了袖子,有模有樣的坐進那小商販的位置。她本來便是心靈手巧,稍微看了看旁邊的糖漿料子,再一掃前面的糖人,大概就知道了個手法秩序。
一雲也小心翼翼的坐進來,靠在錯掠影旁邊。
錯掠影擡起頭來,稍微看了看旁邊的一雲,眉眼裏柔情蜜意,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在描繪着她的五官和輪廓。
她伸手,撩起了一雲的面紗,輕輕的呢喃了一句什麽,似乎是自言自語。坐在她旁邊的一雲目光稍稍凝滞,她朝向她,有些疑惑不解的模樣。
錯掠影的目光在一雲的臉上停頓了片刻,然後手一松,放下了她的面紗,挽着袖子認認真真的捏起泥人來。
赤炎左右望了望,興許是覺得無趣,她低了腦袋伸手來拿我的荷包:“重華,咱們站在這裏實在太無聊了,要不,去買包炒日葵子來嗑嗑?”
我并沒有在袖中放荷包的習慣。她伸手從我的袖中貫入,神情從容不迫,神色泰然自若,好像摸的是自己的荷包似得。
我不鹹不淡道:“沒錢。”
赤炎的手在我袖中摸索了半天,一個銅板都沒掏出來。聽到我這句話,她頓時瞪大眼看着我,詫異道:“不是吧,你好歹是一代魔尊,出門還不帶錢嗎?”
我陰測測的看着她,咧開滿嘴白牙陰森一笑:“我們魔族想要什麽,從來都是用搶的。”
魔族拿什麽東西到底是用買還是用搶,其實我也不大清楚,畢竟我堕魔的第一天,就開始了永無止境的沉睡。
也許不是沉睡,那個時候,我沉沉睡去以前,自知這是一場永不會蘇醒的長眠。
沉睡四萬年,我從未想要醒來過。
那一日的蘇醒,着實奇怪。
按理來說,辛夷山是魔尊的寝宮,這四萬年裏他必然不止一次的來看過我,再者,為了與天界的對戰,至少有數次,千軍萬馬都要駛過辛夷山的上空。滾滾雷霆,風雲變色,我都從未從那死亡中睜開眼眸過。
念及此,我心神一動,看向赤炎。她正神色懊惱的捏着自己的錢袋,一臉垂頭喪氣。
如果真是因為那花嫁駛過辛夷山,我便從那形同死亡的沉睡中蘇醒過來了,那可真是一場緣。
孽緣。
赤炎正一臉懊喪的抓着自己的錢袋,看見我看着她,頓時小臉上表情一呆,模樣傻乎乎的,下意思羞紅了臉,結巴道:“重........重華,你在笑什麽?”
她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道:“這樣随意看着人家笑,會吓壞我的。”
我在笑嗎?
本尊擡起手摸了自己的臉,剛剛的一絲笑意像是驚鴻掠過湖面的影,剎那間被歸于平靜。赤炎磨蹭蹭的挪到我旁邊,抓住我的袖子,臉色緋紅,明明不看我,臉朝着旁邊,蚊子哼哼似得小聲道:“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的。”
我不動聲色,從手裏變出一枚銀子:“拿去。”
赤炎歡喜的接過來,美滋滋的笑了一聲,歡喜道:“其實我也覺得你們魔族就是喜歡靠搶,你看,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你為了我,還和魔尊大打出手。”
那不叫為了她和魔尊大打出手,就算那一日沒有她,我這想要練筋骨的手,也會忍不住拿出沖天戟和魔尊過過招的。
我撇她一眼,想要更正她的說法。赤炎已經貼過來,腦袋在我的肩膀上蹭了兩下,甜蜜道:“重華,你真好。”
說罷,拿着錢歡天喜地往那邊去了。
本尊一只手将她拉住,在她眉心點了點,慢慢道:“我倆現在是靈體狀态,你若是要現形,便拿我的模樣去,不然容易招惹是非。”
赤炎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撒着歡去了。
她畢竟還小,不知道容貌是招惹是非的禍端。紅顏禍水,紅顏禍水,若是她日後自己的地位低微,或者是她的良人沒有足以強大到保護這絕色容貌的能力,這漂亮的臉蛋,将會是她最大的不幸。
我這邊感慨聲剛落,那邊錯掠影的第一個糖人已經成形了。
看到那個成形的糖人,本尊不由得嗟嘆了一句,心靈手巧就是心靈手巧,第一次上手捏得糖人雖然歪歪扭扭不忍直視,但已經比那種捏成一坨看不出人形的失敗品好多了。
這錯掠影捏的糖人,至少還能看出來是個人形。
一雲在旁捧着臉看,看到錯掠影捏出來的這個歪歪扭扭的糖人,頓時忍俊不禁。錯掠影也有些不好意思,将那第一個糖人要扔進旁邊的箱子裏。
一雲卻伸手拉住了她,神色溫柔,伸手将那糖人拿了過來,白色的衣裳,紅色的腰帶,看上去傻氣一團。
她拿過那個糖人,好奇的嘗了一口,模樣新奇,開心的緊。
錯掠影這才松了口氣,繼續認認真真的挽了袖子,仔細的捏下一個糖人。
一雲就坐在她旁邊,目光溫柔的看,沒有一絲不耐煩的意思。
可不過是披着他人的戲而已。
不知道是誰入了戲,誰又在戲裏披着她人的衣,落着自己的淚。
赤炎回來的很快。
她一溜煙跑回來,拎着個紙袋子,我往裏一看,炒栗子炒日葵子炒核桃炒蠶豆,各色炒貨都是被炒的金澄澄的,香味異常。
赤炎左手拿着紙袋子,手裏毫不客氣的拿着一個香噴噴的瓜子磕,往我這邊一送,讓我給她拿着袋子充當苦力,自己騰出一只手,又從裏面抓了一大把拿在手上。
一手抓,一手嗑,左右不耽誤。
我低頭瞅了一眼手裏的炒貨袋,也自然而然的掏了一個炒栗子。
味道很不錯,油光程亮,皮脆易剝,香甜可口。
那邊錯掠影還在專心致志的捏着糖人,一雲坐在她旁邊,跟着孩子似得,手裏捏了一串糖人,有一口沒一口的小口咬着。
做糖人需要細致的耐心,靈巧的手藝,錯掠影過去該是從沒有接觸過這個,但是她卻做得格外用心,糖人的衣帶,糖人的鬓發,都做的惟妙惟肖。她用黑芝麻糖漿做了一雲垂着的鬓發,又用山楂果的皮肉做了那一條腰帶,束着那人偶細細的腰。
一雲在旁邊好奇的看着。
這熱鬧的攤前,她們倆卻自顧自的坐着,和這個熱鬧的街道格格不入。
前面有路過的少婦,懷裏抱着個孩子從旁邊走過去。那孩子紮着兩個小團子,也是穿着素衣,頭上紮着的團子頭用紅繩帶系了,可愛的打緊。他眨巴了兩下眼睛,往這邊新鮮的玩意攤上一瞅,頓時就伸了手,咿咿呀呀的朝這邊拱。
少婦停了腳步,哄着小孩,聲音又溫又軟:“小珺珺喜歡這個嗎?”
那孩子咿呀着朝這邊伸手,少婦将他放下來,這孩子還不及那少婦膝蓋高,顫巍巍的邁着小短腿,握着小拳頭,一步一搖晃,走到那個攤上。
錯掠影擡起頭來,她坐在那攤後面,專心致志的捏着糖人,直到這個小家夥撲上糖人攤架子,這才發現了這個小客人的來臨。
錯掠影手裏,那給一雲捏得糖人最後一筆,只剩下了眼睛。
只需要兩粒芝麻粒點在上面,就活脫脫一個小版的一雲。
但錯掠影卻猶豫了,她将那未完成的糖人遞給了缙雲,朝她笑一笑,故作輕松道:“有生意上門了。”
面前的小客人嘴角流着口水,傻乎乎的臉蛋上滿是想吃的表情,伸了手便要來拿上面的糖人。
身後伸來一只手,那挽着婦人發式的少婦伸了手,将那孩子一把拽住,取了上面的一只婦人打扮的糖人,拿在手裏細看,朝錯掠影問道:“這糖人,多少錢一只?”
錯掠影有模有樣的扮作這個糖人小攤的小販,爽利的開口道:“兩個銅板,一個。客官你若是要買這一個,我便送你一個小的。”
錯掠影真是裝什麽都像,在之前她去到一雲的村莊,裝作藥娘呆了那麽久,都沒有任何人懷疑她。而後她在這古青城當了船娘,照樣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她似乎生來演什麽像什麽。這演技,和一雲,不相伯仲,确乎真傳。
那少婦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荷包,又從荷包裏掏出兩枚銅錢,遞給錯掠影。錯掠影接了,麻利的放進自己的袖中,從上面抽了一個小的遞給那個伸着手的孩子,在遞給他之前,錯掠影還小心翼翼的折斷了那過長的木簽,小心的折斷了,怕孩子玩耍的時候會戳傷到自己的手。
格外細心。
本尊不禁唏噓,錯掠影真是一個七竅玲珑心的人。赤炎在我旁邊,瓜子磕的飛快,一邊搖頭說道:“想來是當年錯掠影陪了一雲那麽多年,總是把一雲當寶貝看,這一有銳利的東西落在手上,便下意識的将那木簽給折了。”
那孩子歡天喜地的舔着糖人,被婦人抱着走了。錯掠影重新坐回來,袖子整齊的卷到手肘上,從一雲手裏将那糖人拿回來,繼續捏。
其實只差最後一步了。
錯掠影手裏的芝麻粒,卻遲遲沒有落下去。她看着那個神似一雲的小糖人,半響都沒有說話。
一雲坐在她旁邊,故作天真的問她道:“驚鴻?我想要像自己的糖人,不是像這個軀殼的糖人。”
她的神色有殘忍的天真,如果可以的話,一雲的靈魂必然在這副扮作她人的軀殼裏絕望獰笑。
作者有話要說: 猜中發紅包系列~
看完早睡晚安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