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洲颦蓮晚(十)

可那又怎樣呢?

她還是得扮作一個素未相識的, 算不上情敵的人。

并不是缙雲算不上情敵, 而是她一雲沒有資格。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這生來所受的萬千寵愛都不過是為了迎接另一個人而準備的軀殼。

怨恨也好,深愛也罷, 她要演了這場戲, 那就必然要演下去。

錯掠影的手顫了一下,但片刻之後,她又恢複平靜,擡起頭來,朝一雲歉意的笑笑:“公主, 我都忘了該是照着你原本的樣子捏的。剛剛不知怎的,想着給你捏一個一模一樣的小糖人,只是看着你,又有些忘了你原本的樣子, 下意識就捏成這樣了。”

她妩媚的一笑:“真是抱歉,讓你失望了。”

一雲撒嬌似得一笑, 朝她笑彎了眉眼:“無妨的, 你是第一次捏糖人嗎?”

她像是好奇似得, 把那糖人從錯掠影手裏拿過來, 舉到自己的面前仔細的看了看, 贊嘆着說道:“捏得真好,驚鴻, 你真厲害。”

錯掠影嗯了一聲,神色嬌媚溫柔:“以前雖然沒碰過這些小玩意,但是也并不難, 自己琢磨兩遍,就該差不多了。”

她猶豫的看着那個糖人,慢慢說道:“剛剛走神了,捏錯了模樣,我給你重新捏一個吧。”

一雲看她要伸手來拿,連忙在糖人上舔了一口,不滿的說道:“不要那麽浪費,驚鴻捏的糖人,我先嘗一嘗。”

她理所當然的就要往嘴裏送,錯掠影卻微微凝神,慢聲道:“缙雲。”

她看着她,神色委婉:“如果不嫌棄的話,不如讓我給她把眼睛添上?”

一雲嗯了一聲,将那糖人遞了過去。錯掠影細心的用芝麻粒将她的眼睛點上,端詳了片刻,眸光暗了一瞬,像是水光湧過,眨眼又消失不見,面上一往既如的笑容:“嗯,拿去。”

一雲溫順的拿過去,送進了嘴裏。

來來往往的行人裏時不時有人駐足來買一兩個糖人。赤炎在旁邊老老實實的充當着嗑瓜子看客,從早到晚,不過是三四個時辰過去了,期間我與她回去用了一頓午膳,又睡了午覺打了個盹,之後再出來時,天色漸晚,那挑糖人攤子的商販不好意思的磨蹭了過來,路上行人漸稀,來往的路人也沒了多少,錯掠影和一雲還是坐在那個糖人攤子後面,專心致志的捏着糖人。

兩旁的店鋪裏已經陸陸續續的亮起了燈火,溫柔的燈火與陰影分割成陰陽的分曉。錯掠影坐在那陰影裏,暖色的燈光将她的眉眼鍍上一層溫柔的顏色,陰影裏,她的眼睛低垂着,手裏捏着一個隐在黑暗裏的糖人,神情看不清楚。

赤炎與我站在不遠處,錯掠影神色專注,旁邊一雲也耐心的等着,就在過去的這近乎四個時辰裏,她們就這麽忘我的坐着,虧得沒有腿發麻。

赤炎湊過來,朝我擠眉弄眼道:“也不知道這錯掠影這幾個時辰裏是做了多少個糖人,到現在,位置都沒有挪一步。”

那小商販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攤子前面,想去跟錯掠影又怕打擾了她,一臉尴尬的站在那裏,搓着手,一副糾結的樣子。

這一天,就捏了幾個糖人,那也未免太浪費了。

赤炎走了過去。

路上行人漸稀,天空中,已經有幾顆隐隐的星辰。

一雲站在她旁邊,錯掠影坐在那裏,手背肌膚蒼白,在燈火的映照下,幾乎可以看到她青色的纖細的血管。

她手裏捏了個糖人,用力之猛烈的程度,站在赤炎的位置都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凸起的青筋。那小商販看到旁邊來了個人,先是吓一跳,繼而又退到一邊,一臉糾結。

就算得了一兩金子,但是這糖人攤子上的諸多東西都是他吃飯的手藝物件,丢不得。錯掠影說要用這個東西捏個糖人,也沒說要捏一整天,他現在想催,又有些不敢催。

畢竟一枚金子,別說租一天,租一個月也都夠了,可錯掠影又不像是要租一個月的意思,她就這麽坐在這裏不發話,這小商販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可錯掠影也不發話,就埋着頭,細致專注的捏着那個糖人。她似乎就跟手裏那個糖人過不去了,衣裳添上去,又覺得發飾不對,拆了來,加了去,總覺得哪裏不對。

我顯出形,慢慢走到赤炎的旁邊,一同看着錯掠影。

一雲擡起頭來,她明顯是看到了我們,但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她往後縮了一縮,朝赤炎輕輕的嗫嚅的說道:“白珏.........”

錯掠影終于擡起頭來。

她的眼眶通紅,漆黑的瞳孔裏血絲密布。我這才發現,她這一下午,根本沒有捏出任何一個缙雲一樣的泥人。她的臉色慘白,笑一笑,朝赤炎慢慢搖頭,一字一句道:“怎麽會........怎麽會............”

她手裏那個糖人,因為沒有定型的糖汁出鍋時間太久,糖漿已經發硬,稍微一用力,便化作了粉碎的各色糖塊粉末。她惶惶然的看着自己手裏碎了一手的糖漿粉末,茫然道:“我怎麽會忘了.........我怎麽會忘了缙雲是什麽樣子的呢?”

赤炎面露不忍。

一雲在她旁邊,沒有說話。她看着錯掠影,愛恨在她的臉上交織,最後,她還是沒有說話,沉默着扮演着她的角色,繼續輕輕道:“驚鴻,你在說什麽呀?”

錯掠影茫然的回頭看她,在目光觸及她眉眼的那一刻,瑟縮了一下,像是瞬間蒼老了十萬年,輕輕的問道:“缙雲,我.........”

她欲言又止,我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幾個字眼已經在她喉嚨裏有了隐隐的形狀,幾乎要在她的舌尖吞吐了一番,卻還是終于沉寂了下去。

她終于還是沉默了下來,将那幾個字吞進了肚子裏,讓它們在心裏爛掉。

她起身,伸了一只手去拉坐在原地一臉天真的一雲,朝她溫柔笑道:“我帶你去河邊放花燈吧。”

這不是七夕,也并非中秋,它只是注定了離別的日子。

一雲朝她不解其意的說道:“放花燈?”

錯掠影朝她笑意盈盈,溫柔道:“是的,只要把心願寫在花燈上,在花燈裏放上蠟燭,只要花燈一路順水流下,流到看不見的地方,掌管河流的女神必定能聽到花燈裏的心願,幫助她願望成真。人間的人,都是這麽說的。”

她朝一雲笑意盈盈:“我們去放花燈,帶你看看凡人是怎麽祈願。”

錯掠影拉着一雲從我們身側過去,那小商販松了口氣,見我們倆直愣愣的杵在他的攤子前,簡單的收拾了下攤子上吃飯的重要活計,朝我們點頭道:“兩位客官?可是要買糖人?”

我搖了搖頭。

眼看着月上梢頭,四周燈火漸亮。

那小商販收拾完了東西,突然又從那貨架子裏拿下一最大最精致的糖人,朝赤炎說道:“姑娘,送你一個。”

赤炎當即受寵若驚的擺手道:“我沒錢。”

那小商販臉色有些發紅,明明是夜色漸涼,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将那糖人往赤炎那裏一送,低着頭說道:“姑娘,就當我送你的。”

本尊倒是明白了。

敢情長得漂亮還有這好處,糖人還能免費送。不過是借着夜色,這小商販都心猿意馬的大着膽子給赤炎送糖人。

赤炎回頭看我,看我沒什麽表示,先是道了謝,再是小心翼翼的接了。

我冷淡的看着她,看那小商販臉色歡喜,挑着擔子要走,頓時伸了手,攔住他冷冷道:“你為什麽要給她送糖人?”

小商販吓了一跳。

興許是本尊帝王之氣震懾住了他,小商販吓得臉色蒼白,半響之後,他害怕的發抖,但還是裝着膽子說道:“她好看。”

哈?看人好看就能送她東西嗎?長得好看就能亂收人東西嗎?

本尊頓時怒上心頭,從赤炎手裏拽過那根糖人,使勁把它扔到地上,狠狠的踩了兩腳。

赤炎目瞪口呆,面前的小商販傻了眼,哆嗦着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我從他的貨架子上抽出一根糖人,扔給他幾枚銅錢,冷冷道:“不必找了。”

我拿着糖人,鄭重的遞給旁邊顯然石化到現在都說不出一句話的赤炎:“不要随便接受別人的東西,萬一藏了暗器還是毒,遭了暗道,得不償失。”

赤炎拿着糖人,面前小商販早就捏着這幾枚銅板連滾帶爬的跑沒影了。她反應過來,立刻笑的花枝亂顫,笑彎了腰,拽着我的袖子揉着肚子道:“哈哈哈哈重華你真可愛!”

本尊活了十幾萬年,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說我可愛。

我立刻給了她一個白眼,給了她一個後腦勺,轉了身,大步的朝着錯掠影和缙雲去的方向去了。赤炎拿着糖人追上來,一只手去拽我的袖子,歡天喜地美滋滋的說道:“重華你吃醋了!”

本尊立刻黑臉道:“什麽叫吃醋?我又不是你的良人,再說,我們可都是女子,我對你并沒有情意,吃什麽醋?”

赤炎認認真真的想了一想,立刻揚起臉恬不知恥道:“我不管,重華,你就是喜歡我,快點承認吧,我也喜歡你啊,重華。”

胸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即将破土而出,可那失去一魂四魄的痛楚在這軀體裏放大無數倍。我冷淡的看着她,蹙起眉,一只手去捉住她的手,慢慢的,仔仔細細的,将她進攥住我的手指掰開:“赤炎,仙魔不兩立。你與我,不是一路人。”

我本以為這番話會把她吓退,沒想到赤炎眼睛亮了一亮,立刻歡喜的問道:“你這是變相的承認喜歡我了嗎?”

我一時語塞,赤炎松了抓住我袖子的手,突然鑽進我的懷裏,緊緊的纏着我的腰,擡着頭看着我的臉,看我一副要皺眉的模樣,頓時大喊道:“不許皺眉!”

那即将聚集擰成川字的眉頭,挺直了動作,慢慢的又舒展開去。

我低頭看着她。

小巧的,巴掌大的臉上,一雙春水一般剪瞳的眸,杏眼圓溜溜的,不知道是在想什麽,黑溜溜的明亮的眼睛老是眨巴,如同蝴蝶羽翼的長睫撲閃着,癢癢的,像是從心底拂過。

我早該死去的軀體裏,這破碎的,本已枯萎的心,像是滿目瘡痍的荒山,在這黃沙漫天的沙漠中,死去的枯藤上,竟然慢慢的抽出一縷新綠。

赤炎緊緊的抱着我,擡着頭看我,她的臉上飛上兩團紅霞,慢慢道:“雖然我只是一只沒什麽道行的小狐貍,你看我,什麽都沒有,娘家也沒啥權勢,自己也沒什麽本事,可能活也活不長了。唉,說起來前途真是渺茫,活也活不長,本事也沒有,但是,但是我喜歡你,重華。不是那種羨慕的喜歡,而是那種只想你看着我一個人的喜歡,就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許的喜歡,想和你永遠在一起的喜歡。重華,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你要是不喜歡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就不會偷看我了。”

她緊緊的縮在我懷裏,又肯定性的加上了一句:“要是你不喜歡我,你的心也不會跳這麽快了。”

偷看?

我細想了一下,的确,有一天晚上,燃起的丹青火下,我偷偷的看了她一下。可那一晚,我是準備取了她的性命。

懷裏的人在瑟瑟發抖,她也在害怕。

我說不出話來。

那尖銳的,魂魄被撕扯破碎的痛楚将我吞噬,可那痛苦之中,又有一絲奇異的暖意,從靈魂深處傳來。

是,是的,我想要的,我想要和她在.......

“重華,”見我遲遲沒有說話,赤炎的頭擡起來,松開抱住我腰際的手,慢慢的離開我的懷抱。她看着我,眼裏有些酸楚,臉上卻故意笑的沒心沒肺天真無邪,“我知道我不怎麽配得上你,你是魔尊,有滔天的本事,而我什麽都沒有。但我會努力的,你相信我,我以後一定會努力........”

說着說着,她似乎想到自己時日不多,若是沒有輪回珠,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變成了青尢紫藤樹下的一抔黃土,笑容也漸漸褪去了。

站在離我三步之遙的地方,赤炎神色複雜的看着我。在燈火的映照下,她美的如同一場稍觸即碎的夢,低低的嘆道:“我還想說一句來日方長,誰知道卻是造化弄人。”

我看着她。

燈火溫柔,夜風纏綿,帶來不知名的花香。

她站在那燈火中,暖意的黃色燈籠下,她的身影被拉長,投影在地下,纖細脆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失去了一魂四魄的人,又該如何與人相愛?終有一天我會因為那潰散的魂魄而走火入魔變成六親不認的魔物,而赤炎不一樣,她有一片光明的前途,還有一步登天享盡世間繁華的希望。

赤炎往前走了一步。

她的眼眶紅紅的,撲進我懷裏,生氣的環住我的脖子,賭氣似的說道:“這是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也是第一次跟人剖白心意,你要是不答應我的話,我就忘了你,離開你,再也不想你,不念你,不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 表白啦刺激不刺激驚喜不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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